他见过那么多的女孩子,却从来没有像她一样的,聪明而又鲁莽,天真而又市侩,明明美丽却从不自觉,真是一个奇妙的混合体。
她留给他的伤痕,至今仍在头顶上,稍微一碰,就会隐隐作痛。
不知道这样的伤口,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停留一辈子。
莲子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还有水气在眼晴里荡漾:“你们在说什么?”
“你都听到了。”
莲子吓了一跳,急忙摇头:“没有,没有的。”
三郎把手扼在她脖子上:“事关重大,你都听到了,我就要灭你的口!”
莲子却当真了,吓得连声嚷嚷:“我又听不懂,谁知道你们在乱扯些什么,凭白无故就乱杀人,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想死也可以。”三郎靠着她狞笑,“你得给我亲……”
“你去死吧!”莲子气急,一记狠踢。
三郎一连退了十来步远,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夕阳之下的少年,有衣锦玉冠,风流华美,竟像那黄金菊一样灿烂夺目。
莲子不禁看呆了。
一恍神间,见三郎的脸已经靠了过来,急忙用手抵住他:“喂喂!”
“干嘛?”三郎一脸无辜。
“我……我……”本来早已经谋划好的那一堆坏主意,这个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莲子眼看着他越来放的越大的脸,几乎是叫起来,“喂喂……我要钱……”
“咽?”
莲子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提钱是多么微妙而不合时宜:“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要多少?”
“咽?”
既不问做什么用,也不问是借还是要。
莲子看三郎一片云淡风轻,并没有轻视她的意思,那么坦然的,反而是她大惊小怪似的。
三郎见她瞪大了的眼晴,一向那么伶俐的,这时候有一点点茫然,笑了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以身相抵吧。”
莲子气结。
刚刚才感动的七昏八素的心,立刻又被他气得气昏八素。
“别太放在心上。”三郎执起她的手,“我既与你相识,那是便是信得过你,如果心里有一点点怀疑,那又何必去理你呢?”
“你……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三郎微笑:“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是不是?”
莲子一阵激动,只觉得被人这样倾心相待,有一分隐瞒那都是一种侮辱:“沐莲子。”
“咽?”
“我叫沐莲子。”
“这么好听的名字,我会记一辈子。”
莲子只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真的会有人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牢牢地记住一辈子?
可是她知道他一定要说会的。
就算多少年后忘记了,也并不觉得这轻易的许诺有什么错处。
至少在这一瞬间莲子是感激他的,至于将来的事,将来的事,谁又能想那么遥远呢。
三郎低下头,忽然间就落入了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晴里,温柔而又悲哀,三郎心头一震,这个女孩子,她什么都知道的。
她明明知道他的那些话随意敷衍,有多少的真心,有多少的假意,早已经在心里有了定论。
可就算是这样,望着他的眼晴里,却仍然把戒备慢慢地软化了。把身上的利刺,渐渐地拔掉了。
以往这个时候,三郎心里是得意的,仿佛只有这样的玫瑰,才会绽放出更加醉人的馨香。
可是因为莲子那殉难一般的明白,这香气里,就掺杂了许许多多的苦意。
三郎的心突然像水一样的柔软了。
一再而再的溃败下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为了一个人,柔软到轻轻一碰就融化了。
他轻轻地拥住了她,“会记得的,除非有一天我死了,埋在了土里,你就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这样到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阎王问起来,我也只会记得你的,完全不记得我的。”
莲子被他说得破渧而笑:“我不才会刻。”
“那我们刻在一起。”
“谁要和你刻一起啊。”说话的一瞬间莲子莫名奇妙地想起了薛桃。
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跟他把名字刻在一起呢,她微微叹了口气,发现夕阳下的水池里,映着她的笑容微带着苦涩。
几曾何时,她也学会这样子无奈的苦笑了?
她不一向都是那个大开大合大哭大笑的沐莲子吗?
转过年来她就十七岁了,据说十七岁的姑娘和十六岁十五岁都不一样,人们看到这样的姑娘,会说她懂事了,聪明了,也渐渐地长大了。
莲子不知道,那种微带着酸楚的笑意,是不是长大的过程中必须要收到的一份礼物。
————————————————————————————————————————————————————
————————————————————————————————————————————————————————————
————————————————————————————————
第二天早上,莲子在郡王府提了一千两银子。
冯管家一听说,就急急忙忙的往帐房里跑,看见银票交到莲子手里,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你……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莲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冲他做鬼脸:“郡王说了,让我到外面去安个家,省得在你眼皮底下没法子亲热。”
冯管家气得一口热血喷上了半空:“你给我站住!”
莲子反而跑得比兔子还快:“郡王给我的钱,你一个老人家,岁数这么大了,平白吃什么干醋啊!”
冯管家这回连肺都快气吐出来了:“前面的人,给我拦住这个小王八蛋!”
三郎听见外面吵闹,出来一看,冯管家正追着莲子满院子跑。他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冯管家:“这是做什么呢?”
说着话冲莲子把眼晴一挤,莲子嘻笑一声,做了个多谢的手势,就笑嘻嘻地跑出了门去。
冯管家暴跳如雷:“三爷,三爷,我怎么对得起老夫人!”
三郎拍着他肩膀,轻描淡写的说:“给她点钱,换个清静不好么?老冯你也太想不开了。”
冯管家一楞:“他不再回来了?”
又想起莲子说要到外面安个家,总不会在眼皮底下胡闹,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哪想到莲子其实只不过是往会香居客栈里去送住店的钱。
会香居是长安最贵的客栈,这些天店住下来,李白也实在花了不少银子。
不过要捧红一个人,当然要住好的,穿好的,行头背景都十分亮眼才能登上大雅之台,这个道理莲子还是明白的。
客栈一楼的饭堂里,聚集着许多人。
莲子花钱雇来的小厮正努力地抵挡着他们:“对不住,对不住大家,我家李先生并不见客……”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高声大叫:“我是益兴在长安的会馆知事,我就想知道,李先生跟姚小姐是不是一早就认识,他们是哪里认识的?姚小姐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千金?”
小厮被他们推拥到门前,死死守着门框不让他们进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来问我!”
“我是从邻县赶来的,我母亲看了李白先生的诗,敬佩到极点,让我再来面求一首……我远道而来,是孝子,你得让我看见他!”
“我是替我家主人来请李先生的……主人想要他去坐守西席……”
“我要见李先生……让我见见他吧……我们都很崇拜他……”一群年少的学子一边往里面涌,痛哭流涕,“我们都来了十几次了……”
小厮被挤得气极败坏:“我说过了,我们先生不见客……再敢闹我就报官啦……”
莲子走到他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报官。”
小厮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见是她,得了救似的,在混乱的人声中在她耳边大喊才听得到:“要报官吗?”
莲子点了点头。
转到客栈的南边,跟伙计说明白了,她从厨房的门上了二楼。
一进屋门见李白四仰八叉在床上躺着。
莲子先扑上去踢了他一脚:“呆子,我给你道喜来了!”
李白懒洋洋地看她:“我有什么喜啊?”
莲子揪起他衣领,一直把他拖到窗前,楼下的官兵已经来了,正哄哄轰轰地驱逐那些慕名而来的人,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一时之间乱成了一团。
莲子向李白一笑:“我给你道喜,大红人,现在长安城谁还能比你更有名啊?”
李白苦笑:“这样得来的名声,我宁愿不要。”
“说你呆你就是呆吧。”莲子在他头上戳了一下,“只要你有了名,才不会有人管你名声是怎么出来的,等九月初五演完莲花山上的那出大戏,天底下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声,到时候皇帝贵族哪个不得看你的脸色,因为只有把你请到他们身边,那才叫惜才,那才叫他们有德性!”
李白想,那我的诗呢?
从始至终,这热热闹闹的一切,跟他的诗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莲子兴奋到极点的脸,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再聪明也是不会懂他的。
他在这世上,将永远都会是最寂寞的那个人。
莲子却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从窗户里探着头往下面看,楼底下那些从远道赶过来的人,已经跟官兵们打起来了。
嘴里喊着:“我们来拜会诗仙,一没犯法二没闹事,凭什么要抓我们?”
莲子扑哧一笑:“诗仙这名字好啊!”
回头一看,李白又已经躺到床上仰尸去了,不禁骂了一声:“你个死人。”
官兵那边也气极败坏:“你们堵着客栈,一直堵到了路上去,让商家怎么做生意,让来往路人怎么走?再不听话,统统给我抓起来!”
一时间哭的闹的骂街的,轰轰烈烈闹闹嚷嚷。
整间客栈都被翻了天。
那些人被官兵拿长枪抵着往外推。
混乱之中忽然听到有人问了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平淡。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春风拂过了沙漠,忽然间万物皆绿,焦燥和狂暴的情绪,都被那声音平息了。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向那人望了过去。
他站在客栈门前,其实就是平平淡淡地穿着淡蓝色的旧长衫,从发丝到衣物,没有一件值得道称的饰品,但他只要人站在那里,就是要被所有人瞩目的。
他那么好看的温柔的眉眼,只要生平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官兵中似乎有人吃了一惊,看着他叫道:“王……”
他略一抬手,示意那人不要出声:“本来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样一闹,反而惊扰民心,都回去吧。”
官俯首称是,一声都没敢反驳,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人群中激动混乱的气氛也渐渐平静下来。
众人都退下去的时候,一个男孩子从那人身后探出头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目浓丽的让人一望惊艳,像是盛夏里的花朵,因为过于美丽反而生出一种暴戾之意。
他略抬了下巴,向莲子雇来的小厮说:“李白呢?”
小厮也被这两个人的气势震住了,呆了一会儿才说:“他……先生他不见客……”
“不见客?我是客么?你去问他,他敢不见我么?”
小厮被问得张口结舌:“可是……可是先生他吩咐了,不管是什么人,不管谁来,都一概不许惊扰他。”
男孩子冷笑了一声:“他倒摆起架子来了,我看他能藏到多会儿。”
抬高了嗓音向楼上喊:“李白,李白,快滚下来见我,惹恼了我我砍你的头!”
那蓝衫男子拍了拍他的头:“算了,他既然不愿意见人,那一定有他人道理。”
“我才不管他什么道理!”
这争吵声传到楼上,莲子站在窗口,听得清清楚楚。
她整个身体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一分也不能够挪动。
她以为她会忘了那个人的声音,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去找他,长安虽然不是一个多大的城市,但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的话,那么朝夕相对也如同不相识。
她那么努力的想去忘记那一夜的如梦似幻,甚至有时候觉得,她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已经那么努力地去扮演着以前那个快乐的莲子了……
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呢?
本来已经愈合的被掩埋了的伤口,为什么还要一再而再的展露出来鞭笞?
李白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莲子:“我们下去?”
莲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手指几乎扣到他的掌心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李白却看到她脸上那小小的酒窝陷了又陷,好像咬着牙齿颤抖着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李白的心软了,没再出声。
他亲眼看到过莲子与那个人的纠葛。
可怜的女孩子,明明那么弱小,却不知道背负着什么样的重任在长安城里横冲直撞,骄傲的他情愿做她的枪,替她扫开一片天地。
楼下的那个人淡淡地说:“不要吵了,在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走吧。”
男孩子也发现许多人的眼光集中在他们身上,眼神中隐藏着猜测,怀疑,还有种种不知名的情绪,他心里一阵不快,低低的骂了一声:“好个李白,早晚有你跪到我面前哭着抱我大腿的时候。”
那蓝衫人笑了一笑,拉着他便转身走出了客栈。
轻淡而柔软的蓝色,飘然跃过了门槛,脱离了莲子视线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像堤坝一样被水冲垮了。
她猛地打开窗户,竟从楼上跳了下去。
李白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她要抓到他,她一定要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丢掉她,为什么来找李白都不肯问一问她的下落。
即便是死,那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二楼虽然不高,但也让莲子踉跄了几步。
她追到客栈门外,车水马龙似乎要把那个人所有的痕迹都淹没了,忽然她看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路东缓缓行过。
莲子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