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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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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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口下去,他只觉肚里烧了一把火似的,难怪人说塞上的青稞酒是至醇至烈的。那顾先生满脸通红,艰难地压住肚里酒意,开口道:“在下酒已喝了,就请乔兄带我去见你二哥吧。”那乔华看了看他,似是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份胆色,咧咧嘴一笑,提起个酒囊又往那碗里斟满了一碗:“顾先生,你看看,在我们草原之上,哪有客人来了,喝这进门酒只喝一碗的道理,要喝就是三碗。我已满上了,顾先生请喝吧。”顾惟均看看乔华那张黑色的满带捉弄揶揄笑容的脸,知道他说的可不是笑话,多辩无益,但这三碗酒下肚,如何还能站着进去?他仰了仰自己那细瘦的脖子,叹了口气,以易水告别似的勇气又端起第二碗酒,颤抖着送至唇边,又勉力一口灌了下去。


  乔华也没想到这书生还有这份气魄,但也不信自己灌不倒他,提起酒囊就斟上了第三碗,也不说话,只把那一双眼狠狠地盯着这个书生。顾惟均也知讨饶无益,端起第三碗酒一闭眼,这一回他已感不到喉咙口是什么样刀剜的感觉了,一直倒了下去。手里也不再有准,有一半甚至是直接倒进了自己脖颈里。倒完之后,看也不看那乔华一眼,径直向那大帐里走去。


  他步履歪斜,踉踉跄跄地走到帐内,只见帐内上首一共放了四张案子,每张案后各坐了一个人。正上方左首是个黑面高个、敦厚朴实的三十八九岁的中年人,顾惟均已认得他是镜铁山五义的老大张九常;左首二席则是一位臂如猿猱、身材精悍的汉子,他却是镜铁山五义中的老三马扬;右首之次席所坐之人一双眼中微现黄芒,也就是“豹眼”施榛了;那顾先生一直还没见到的却是坐在右首上席的一个白面汉子,那汉子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了一件粗布短袍,浓眉重目,不怒而威,端的好气概。顾先生吸了一口气,知道这也就是自己这次来要见之人——他要说服的对象李波了。


  他才一拱手,李波已冲自己下首挥了下手:“四弟,给顾先生让个位子。”只见施榛应声站起,就凑到他三哥马扬一处坐了下来。顾惟均便坐在了他刚才的位子上。


  只听那李波道:“顾先生,在下让五弟坚持一定要让先生在门口喝这三碗进门酒,倒不一定是为了依这草原上的规矩,只是让先生也感受一下我们草原上子弟的生活。草上沙人丁不多,老幼妇孺,加在一起不过五六千之数,快马倒有二万三千余匹。我们这些塞上弃儿,平时就是这么生活的。”顾惟均愕了一下,也不知李波为什么会想起说这些,也只有点点头。那李波一挥手,端起自己面前一碗酒,向顾惟均一举道:“喝酒。”顾惟均苦笑了一下,也只有端起碗来在唇边做做样子。李波放下酒碗又道:“先生已见到在下,可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吗?”顾惟均又是一愕。


  李波动动自己的头发,又摆摆自己袍子的下摆,开口道:“衣服、”拿起自己面前插在案上的一把刀来,“器物、”指指帐外,“风俗,”又伸出手指一弹,他强健的手指就弹出一块骨头,正打在帐内地毯边缘的一面羯鼓上,“还有音乐。”然后他切下了一大块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先生慧眼,定然已经注意到,李波所穿,倒不见得算是汉家服饰了。在我小时,家里请得也有先生,他教我礼仪,每讲到夫子孔丘所定的《礼》时,就会双目含泪,说礼是至关重要的。礼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衣服,贵人有贵人的衣饰,贱民有贱民的衣饰。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随便改换的。但先生已经注意到,我差不多算是胡服截发,操刀割肉了吧?”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顾先生也不知他语意所指到底是何含义,只有先唯唯地听着。只听李波又道:“先生关中远来,定是要以中央王朝之义说我。想我李波与大哥五弟五人自隋末之乱以来,截发胡服,荒野放牧,背离乡曲,形同野人越十年矣。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可期,我兄弟也是该重回故里,打扫先祠,重整冠戴,更张礼乐了。先生为秦王世民所派,定是要说服我,世民乃一不世之贤人,定国之鼎器,我如入其麾下,以他之贤,以我之才,不世之功可期,与民更始之德可望,先生来意是如此吗?”顾惟均被他这么单刀直入地一问,脑子中不由得一滞——人云李波非比寻常,看来果然如此。只听李波一叹:“但先生可否告我,若我李波果然肯倾力相助,以我兄弟在塞上之声名、牧场之马匹、亲人之性命、毕生之精力相许秦王,助他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后,他会做些什么?”他的一双眼忽望向远方,远方帐门口外,是正对着他坐的位置的古捻山口:“是否又是重张法度,锄灭豪强,高悬王道以规顺民,突举霸业以诛异己,罗网严施,教化先行,文官当政,乡曲互治——告诉你,这些年下来,我已不信这个了。”他的瞳中神色忽显深沉:“我们汉人子弟,一朝一代尽是这么过来的,我受够了离乱之苦,但我也受够了文官之治的苦,以为我会帮他再去整治那个圣人所说的升平世界吗?我是绝对不放心将乡亲父老重新交给那些县官府吏管制的。接下来是什么?不过又是一代比一代的穷奢极欲,一代又一代的苛捐重税,一代又一代的忍耐直至崩溃。告诉你,我不信这个了。我只信强、信马、信自己的弓自己的箭,信我与我四个兄弟给自己父老开创出的这种迥异汉人旧制的牧马生涯与自由——这种生活未尝不苦,但这是我们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唯一机会,所以,不要用你那些儒生言辞再来说我,也不要用所谓的英雄事业来劝我,这些,我早已看穿了。我们兄弟已过惯了这种幕天席地、纵横沙草的生活。不想再去做秦王与太子争夺中的一粒棋子,不想再在汉人的政治中游戏下去——一朝掌权,诛戳异己,作威作福,光大门楣,那不是我兄弟之志向,留着这些说与秦王麾下那些将军听吧,我们是不要这个机会来伺机坐大或‘立登要路津’的。哪怕秦王为人果然英姿天纵,他所想建立的制度与王朝,让他建给他的那些臣民,而我兄弟,是只想自由自在地放牧一生的。如果先生此来是要买马,今天是好日子,我们明天再谈,草上沙尽多良马,尽可卖与秦王。如果是要拉我兄弟入伙,那么,免提了。”他一语落地,就一挥手,道:“倒酒。”乔华早已提了酒囊过来,给他二哥先斟满一碗,又给顾惟均添满一碗。顾惟均看着那碗酒,张口结舌,自己要说的话都已被李波一席话封住,可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只听乔华冷冷地道:“唐朝派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小量吗?”顾惟均一时答不出话来,却听帐外忽然有人冷冷道:“天生万民,自有量大与量小之分,欺一文士书生就是镜铁山五义的豪气吗?要喝酒,我来陪你喝。”满帐中人大愕——居然有人在自己未注意中已接近帐门口,草上沙之大帐,虽不如千军万马中的严设防禁,高悬吊斗,但也不是这么好靠近的。乔华一愕,就待怒骂,却听李波定定地先吐了两个字:“来了?”他这一声有微愕也有低叹,满座中只有乔华没有理会出那两字中复杂的情绪。只听帐外人道:“来了!”乔华举目向帐门口望去,倒要看看来的是哪里的狂生。他想的不错,来的果然是个狂生。只见帐门口日影一掩,已走进个人来。那人相当高挑,进门甚至稍稍低了下头。李波也算长大汉子,但那人身量只怕较李波毫不逊色。来人散发已束,一头长长的披散开的发顶束了顶高冠,他的头发想是被长途驱驰中的风吹乱,有几缕还沾在他汗浸的面颊上,别有一种浓烈的落拓不羁扑面而来。那人身穿一件突厥人式样的华丽皮袍,袍子右胁后首有一条长长的刀缝,那袍子笼笼统统地罩着他明显过于瘦硬的身子,所谓“瘦硬方通神”,用在这人身形相貌上倒颇合适。那人的脸上长眉细目,口鼻清峭,只见他衣襟上斜斜插了支箫,箫身很长,与他长长的身形很谐调。他整个人,斯文中有一丝野悍,野悍中又有一种斯文,让人看了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味道。那人一进来,就先看向顾先生,然后看向那案上的酒,然后再看向乔华,然后道:“就是你说唐使都不能喝酒的?”乔华一愕,那人已一伸手,端过桌上那碗酒,道:“我跟你喝!”话还没落地,他的一碗酒已灌了下去,好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手,他站在门口距那案子本有两丈有余,但这点距离似是根本不碍他伸手取酒,他一伸手,那酒仿佛就在他身侧一般。李波眼中颜色便深了一层,马扬与施榛四目对视了一下——“千里庭缩”!这是“千里庭缩”之功,这功夫极为难练,这世上果然还有人练成?


  说起酒量,乔华还真没怕过人。他也不算特别能喝,但他从不服人。他提起酒囊就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一口倒进喉咙里,也给那来人斟了一碗。那人并不看他,反面向李波,在喝之前问出了两个字:“李波?”李波点点头。那人冷笑道:“你尽可以说你喜欢纵横沙草,但你怎知你的乡亲们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你觉得:故里真的那么好弃,故乡真的那么好离吗?他们多是陇右人,你真的确定他们就跟你一样喜欢幕天席地、终老边荒吗?”他的眼中忽然多了丝复杂的神色:“——家,只有家,才是人一生最大的愿望。”说时,他喝下了第二碗酒。他借酒碗挡住了脸,如果有细心的人可能会看出:因为在他眼角,说到那个“家”字时,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温柔。


  乔华怒道:“你算什么人,敢来这儿教训我二哥!”他性子单纯,那人既然已经在跟他拼酒,他就要在酒上跟他一见高低,教训教训他。他提起酒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再给那人斟满。


  两大碗酒下肚,那人的神色丝毫未变,他只是盯着李波,盯了好一会儿,才静静道:“无论如何,即使你们族人都情愿选择这一种放牧的生活,你也不该劫那十五万担粮草。以你之能,你不会不知道那十五万担粮草的干系到底有多大。不说朝廷一定要查,不说突厥人可能重犯塞上,不说张武威已借机向朝廷申报对你们这支边民重启战端、不日即至。你也该知道,当今天下,日久思定,你这么做,分明是祸乱家国。就是朝廷不管,但江湖上人,也总有人要管的。”李波的唇角抿成了一抹弧线:“比如说你?”那人不答话,他的目光与李波对峙。李波淡淡道:“我早猜知李渊并不会全信张武威的话,一定会另派有专人来暗查,只是没想到他派来之人还能在张武威的阻截下胜出,也没想到还会见到这人一面。”他一根手指轻叩着案子:“那么,你是谁?”那来人正和乔华喝到第五碗酒,闻言冷冷道:“陈留一战,万众横尸;边庭刺帅,冰溶雪澌。”李波“噢”了一声,似也一愕:“你是陈澌?”来人淡淡道:“我是陈澌。”他们两个便不再说话。隋末原是个群雄并起的时代,他说“我是陈澌”就像李波说“我是李波”一样,这一句话后,不只是两个名字的交代,也包含他们的过去,他们用生命蹚出来的声名与事业和让敌手不得不尊重的气度。


  陈澌忽然道:“你要劫那么多粮草干什么?”李波不答。


  陈澌一挑眉:“你不说,我无以禀报唐皇,张武威大军可能转瞬即至,兵马过后,你以为你这几千民众就可以抗得住他十万大军?到时玉石俱焚,你还逞不逞得起这个英雄?我知你劫粮草必有苦衷,也知你不是个贪财好货、轻举招灾的人,可能你还自认为自己的所为足称英雄。但,这是个天下平定之机,从这个时代开始,一切要有一定的规矩,所有的英雄和自认为是英雄的人,必须消亡。你不是不懂,这是时世!现在不再是那个乱世了,从乱到治必有牺牲。说说,你劫它到底是为了什么?”李波静了静,想了想,忽站起身:“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他经过陈澌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澌也受之无惧。此时,他与乔华拼酒已拼至第九碗,乔华的眼都红了,陈澌一双镇定的眼里也泛起了血丝。他眼见乔华又斟满一碗,接过之后,一口干尽,然后,突然拔出身边案上一把割肉小刀,将那个酒碗向空中抛去,碗落时,他一刀向碗上劈去,这一刀,竟把那碗齐齐劈成两块碎片。


  好刀功!——马扬和施榛不由得都相顾一骇。只听陈澌对乔华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再拼酒了。不过,喝酒,也不是不醉倒就算赢,要喝过了之后还能出刀,稳稳地出刀,才算数的。”说完,他看了已颓然伏在案旁的顾先生一眼,目光中似有忧虑——秦王也派人来了?但此时不及深思,他整整衣衫就跟李波出门去了,只剩下乔华在他身后看着地上那被他劈成碎片的碗目瞪口呆。 


第六章 心中冰炭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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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外的阳光酥松而细碎,让走在里面杀气暗生的敌对之人心中都似平和了些。不远处就是众马竞跑的草场,圆圆地围了一整圈的人,圈中只见有小伙儿们正在纵马驰骋。李波看到这些,眼中就似有了些笑意。他指着人群说:“今年冬天,就是刚过去的日子,甘蒙一带,连降大雪,草场重灾,大家储存的粮草到二月份就难以为继了。不只是草上沙马场,方圆五百里内,边人十余万,都是如此。草上沙马场的情况怕还算好些的,别处,都有饿死之人。我兄弟忝居一方,号称豪杰,自不能袖手旁观。那粮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劫的。这遭灾的一大半原因只怕还是因为,你们的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于去年十月就与边上马场牧民停止了马粮交易,为的是想独家垄断这一带马匹的交易。”他双目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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