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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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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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他们,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是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来的最牢固的根基。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满天暗器的影子。


  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


  但他还活着。


  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的。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小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到处充满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


  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活得好不到哪里去!


  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


  ——宁师爷的女人。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屏蔽。


  京展抬起眼,似乎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开封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龇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地把那斩经堂子弟拉到了一个船头极高耸的地方,人人可以眼见那名斩经堂子弟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时,颜面着地,血流一地。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是整个除名了的。”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叫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


  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又是一个局。


  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


  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一样的密实。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的一个堂下子弟!


  他背脊一挺,从椎骨里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


  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显出惶惑,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得向身边逡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的人的不寻常,人人脚下,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得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账,就没人愿意沾染这个黑老大。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的混都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


  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即一望可知了。


  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果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但他终于发作了。


  京展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


  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危吊吊地站着一个人。京展披唇露齿道:“巫毒?”他这么龇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兽。


  ——困兽。


  巫毒是“灾星九动”里的老大。只见他人站在高高的桅杆上,高声笑道:“京展,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么,这运河边上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你号称开封府第一黑道霸主,你我彼此慕名已久,咱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京展一甩头,身子腾地站起。


  满码头都是一怔。不管京展平时为人御下多严厉,但他就是这一干挑脚汉子、拉船纤夫们心头真正的英雄。十多年了,终于有机会看到他被迫出手了。人人心里都在狂跳,但人人心里都有兴奋。


  那个被吊起在另一根船桅上的斩经堂子弟忽然开口,大叫道:“京大哥,你不要管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的。你的盛情我心领了。但你快走,只要回过头,喘过这口气,你帮我一口一口咬死这帮小妇养的!”他目中已在喷火。


  那混混跳了起来,一巴掌就打在他的嘴上。


  京展突然怒啸了。


  这十余年来,他虽不知多少次来过这个码头,不知多少次为人所见,但从来都是沉默的。几乎就没人认得他,更没有人听到过他这样的仰天怒啸。


  那声音像是一直在平原里流淌的运河的水,虽遭千隔万断,但总还是那么无挡无遮地一意要向干涸里冲去!


  京展的身子已飞腾而起,他冲向那个吊着他受困子弟的船头。桅杆上的巫毒突然爆笑,他身子飞压而下,两个人在空中猛然对接,巫毒的大袖里扬起一片黑,那是他的“铁网阎罗”,江湖上,不知多少好手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死在他这片铁网里。


  京展的身子不得已在运河上空一屈。然后,刃光,突溅而出的刃光。那名被缚子弟已流泪长叫道:“大哥!斩月轮!”空中忽然有血溅下,众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只见京展与巫毒两人的身影已翻飞直上,一纵,已纵落在悬着那名斩经堂子弟的桅杆之上。两人手里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顶最高一屋的横杆上。他们突然收手对立,各站一侧,中间隔了个危挺挺的桅杆。


  京展冷哼道:“不为开王府,你也早想杀我了吧?我知道以你的名头,本不屑于充当什么‘灾星九动’,但开王爷却以半个开封城的盐课之利劝动了你。”巫毒冷笑道:“不错。你最近的举动,别人不知道,我岂会不知?你光黑道称雄还不够,居然勾结多方草莽,居然想夺我这盐上利息!开王爷就算不想杀你,我也要杀你!”——当时盐税极重,巫毒如不是贪如此重利,以他的声名,当然不肯屈身侧列于开王府什么“灾星九动”里。


  京展突然一垂眼,他此时必须凝心静虑。但下面忽然一声怒叫传来:“叫,我让你叫!你怎么不号了?不号着为你们老大助威去?”京展一低头,只见那混混已用一把钩子生生在自己堂下子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残忍地笑着。


  他知道,这不过是那混混要立功,逼着那子弟惨叫以乱自己心意。


  只听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京老大,不必管我,我手筋脚筋俱断,就是救活了我也没有什么生意。”他挣扎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来的钩子尽力迎去。那小混混手一抖,连忙后抽,脸上油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桅杆顶争杀忽起,巫毒的大袖里铁网突出,笼压一片。


  京展已与他搏杀在一起。


  底下码头的人却看不清他们快得几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只见到斩月轮那道窄光忽明忽暗,明时是破隙而出,暗时就是被绞在了巫毒的“铁网阎罗”里。


  空中不断地有血溅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处斩经堂子弟的脸上。身边的混混正在一片片地割他的肉,这种疼痛就是他一个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那弟子却全不在意。他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颊侧的血滴,大笑道:“这个酸臭!一定是那什么巫老鬼的。”然后又一舔:“这个铁腥铁腥的甜,那是我大哥的。”说起“大哥”两字,他语气里掩不住的骄傲。


  毕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这大叫发泄出身上的痛意。


  却见空中的京展忽盘旋而下,似在巫毒铁网缠身之下还想救出他堂下的兄弟。


  那斩经堂子弟忽然扬头道:“大哥,我帮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京展在上头怒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斩经堂的义气与志气!”那弟子哈哈笑道:“不错,你救的是志气。我忍不住了,先自废了,大哥,记着,你说过,我斩经堂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里。”说着,他突一咬舌,然后,张口一喷,半条断了的舌头猛地就向巫毒追袭在京展身侧的身子上喷去。


  巫毒本能地一闪,以为是什么暗器。


  京展却眼中一红,他已来到那名堂下兄弟头顶不足两尺之地,却见那断舌子弟忽冲自己一笑,口里含混不清道:“求你,给我个爽快的!”他这话痛极而发,已是极端含混与惨厉。


  京展一声怪叫,斩月轮从空而降,一劈,已劈进了那名弟子的胸口里。然后,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已抹了那名混混的脖子。他双脚倒挂,一下缠住了一根悬索,接着挥刀迎向那巫毒的追袭,嘴却倒挂着凑近那兄弟胸口,就着那喷溅而出的血狂饮了一口,然后飞身直上,口里痛呼道:“一世人,两兄弟!镐子,只要我京展一天不死,你一天就还活在大哥的血管里。”巫毒追击而上,他已拂落了沾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头,京展忽然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眼光,就是凶悍如巫毒,也感觉得出里面那不死不休之意。


  这个怨,算是结下了。


  空中的阳光一炸。京展的脑中也微微一花。死——面对巫毒这等高手,虽然他有自信可以毙他于刃下,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可在他想到死后的那一秒,脑中却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一幕:……他忽想起那日那个陋屋中,那个瘤面的女人躺在他身下,喘息止处,他闭眼睡了,而她临走之前,嘴唇轻轻一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的名字,叫阿榴。”……她以为他睡了,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听到。


  他当时心底却突然异样地牵动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觉得,这个叫阿瘤的女子,在命运中与自己其实有着太多的了解与相似……


  “匪精”一摆头,斩月轮已从袖中全露而出,盯着巫毒——“灾星九动”的老大,狠狠道:“你自尽吧,要么就说说,你想怎么死?” 


第三章 默石 第一节 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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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默石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虽然他如今已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养成什么真正奢侈的习惯。他唯一的多余的习惯还是从幼年带来的,那就是不停地洗手。


  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


  只是,如今他已换用苏州产的最好的丝绸来拭手。


  宁师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这一点在整个开封城里都大有其名。开封城是个古老的城,古老得让一切事物进入这里都变得混沌了,包括年轻、包括好看。


  但宁师爷的好看,却在于他的干净。干净的事物总像有一种能够劈开别人眼角膜的力量。


  好多年以前他刚走入这个城市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着些让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而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的干净已只给人一种稳定感。似乎无论多牵扯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在他作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显得更清晰、更有力。


  “开王爷这些天在忙什么?”宁师爷向手下的暗探问道。


  那个属下正看着宁师爷的手。宁师爷在这个城里有着不多的几个卧底,埋伏在他们该埋伏处,如同宁师爷一贯做事的风格:不该用力的地方绝对不用;该用力的地方,也绝对不多用上哪怕一丁点力。


  ——那是一双衬在银灰色雪纺上面的手……其实那属下也曾看过很多有权力的人的手。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干卧底的观察得更仔细更明白无误的了。


  ……开王爷长了一双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半扇猪肉般的、让人窒息的饱胀感,如同他的权力……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充满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这个城市底层一直被人忽略的、却从不曾消失的力……


  ……而宁师爷的手,只是文雅,只是干净。干静得像生来就为执掌天平而生的。


  这是三种掌控不同权力与不同秩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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