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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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之恋-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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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静秋走到老三跟前,问:“你你…找我?” 

  

他小声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说话,就看见有人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她怕人看见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会传得满城风雨,拔脚就往学校后门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装做系鞋带,往后望了一下,看见老三远远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远远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门,他也跟出了校门。他俩沿着学校院墙根走了一会,来到早上她捡球的地方,他跟了上来,想说话,她截断他,说:“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们到远点的地方再说吧。”说完,就又走起来。 

  

他远远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学校院墙走,从学校后面绕到学校前门,来到那条小河前。他又想跟上来说话,又被她打断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觉地跟上来,买了两张船票,给了她一张。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对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静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来,笑着说:“象是在演电影…” 

  

静秋解释说:“河那边的人都认识我,过了这道河,就没人认识我了。” 

  

他会心地一笑,跟着她继续往前走,问:“我们要走哪里去?别走太远了,当心你妈妈找你。” 

  

静秋说:“我知道前面江边有个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说有话说吗?我们去那里说话。” 

  

两个人到了那个亭子,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没有谁会跑出来喝东南西北风。亭子就是几根柱子扛着个顶子,四面穿风,静秋找个柱子边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挡一点风。老三在柱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他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 

  

静秋急了,劝他:“那你去那边餐馆吃点东西吧,我坐这里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饿,又劝他,他说:“我们一起去吧,你说了这里没人认识你,就当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静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餐馆,是家“小面馆子”,就是不卖饭,只卖面食的那种。老三问她想吃什么,她坚持说她什么也不吃,说你再问我就跑掉了。老三吓得不敢问了,叫她在桌子边坐着等,他自己去排队。 

  

静秋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上过餐馆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妈妈一起上过餐馆,多半是吃早餐,无非是包子油条豆浆油饼之类的。但这些在文革当中也被拿出来批斗过了,说她们家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来了,减了工资,后来又被赶回乡下去了,所以她应该有七、八年没上过餐馆了。平时早饭就是在家炒剩饭吃,或者在学校食堂买馒头。后来因为差粮,就总是买那种尾面馒头吃。尾面是面粉厂打面粉的时候剩下的边角废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难吃,但因为不要粮票,静秋家早饭多半吃那个。 

  

老三买了不少东西,分几次端到桌子边来。他递给她一双筷子,说:“你…无论如何随便吃点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劝了几遍,她不动筷子,他也不动,她只好拿起筷子吃点。刚好老三买的东西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像他钻到她心里去看过了一样。他买了“大油饼”,外面象油饼一样是炸得黄黄的,但里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葱,香气扑鼻。他买了几个肉包子,蒸得白白的,还在冒热气,让人很有食欲。他还买了两碗面,汤上面有葱花和香油星子,闻着就很好吃。她一样吃了一点,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每次吃老三买的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样。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钱,能把一家人带到餐馆里,大手大脚的用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就好了。 

  

但她没这些钱,现在家里不仅缺钱,还缺粮。为了填饱肚子,她妈妈请人弄到一种票,可以买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厂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卖给农民喂猪的,现在不知怎么拿出来卖给人吃,一斤粮票可以买四斤,差粮的人就买碎米吃。 

  

碎米很难吃,一嚼就满嘴乱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干净,夹杂着很多碎石子和谷头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时、一小时的,因为要把碎米泡在一个脸盆里,再用一个小碗,每次舀一点米,和着水,慢慢荡,慢慢荡,先把浮在水面的谷头子荡掉,再把米荡进另一个脸盆里,舀一碗水,荡很多下,只能荡一点米出来,然后再舀水,再荡,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静秋总是亲自淘米,因为妈妈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干净,如果把那些石子、谷头子吃下去,掉到盲肠里去了,会得盲肠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一淘半小时一小时,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怀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饭不用交粮票,不管有菜没菜,饭总是可以敞开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行不行?”他见她点头了,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些粮票,“我…有些粮票,多出来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静秋推脱说:“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里人用吧…” 

  

“这是L省的粮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没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随便给谁吧” 

  

“你怎么会剩下这么多粮票?” 

  

“我们队直接从西村坪买粮,根本不用粮票的” 

  

她听他这样说,就收下了,说:“那就谢谢你了。”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 

  

吃完饭,静秋跟老三一前一后往亭子那里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处都软了? 




21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那里坐下,可能刚吃过东西,似乎不觉得冷了。老三问:“还记得不记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里一动,他真的是为这个来的。但她不说她也记得,只淡淡地说:“你说有话跟我说的呢?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过一会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说:“十点封渡,现在才八点。”他看了她一会,小声问,“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我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说:“是你未婚妻。”这个词实在是太正规了,但在当地口语里,没有一个跟“未婚妻”相应的土话。如果用“对象”或者“女朋友”来代替,又觉得没到火候,不能体现出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说,你自己对大嫂说的,你有未婚妻,你还给了照片她…” 

  

“我对她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要把秀枝介绍给我。她们一家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好直接说不行呢?”他声明说,“ 但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结了。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她的信给你看。” 

  

“我看她的信干什么?你不会编一封信出来?”她嘴里说着,手却伸出去了,问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给她,她跑到路灯下去看。路灯很昏暗,不过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说老三故意回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经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写得不错,比静秋看到过的那些绝交信写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诗词或语录撑台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静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脱口问道:“丹娘不是个苏联女英雄吗?” 

  

“那时的人都兴起这些名字,”他解释说,“她比我大几岁,是在苏联出生的。” 

  

静秋听说丹娘是在苏联出生的,敬佩得无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个拿不定主意爱谁,跑去问山楂树的女孩联系起来了。她自卑地问:“她是不是…好漂亮?秀芳和大嫂都说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谁的眼睛里了。在我眼睛里,她没有你漂亮” 

  

静秋觉得鸡皮疙瘩一冒,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像搞坏了,又从“湿裤”公子变回“纨绔”公子了。试想,一个正派人会当着别人面说人家漂亮吗?而且他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义了?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这不是毛主席批评过的自由主义倾向吗? 

  

静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是在哄她。问题是他这样哄她的目的是什么?可能转来转去,又回到那个“占有”的问题上来了。她四面一望,方圆几百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刚才还在为这个地方僻静心喜,现在有点害怕自己把自己丢到陷阱里来了。她决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软,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软。 

  

她把信还给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给我看,说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谁还敢给你写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一般来讲,我还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给你看,你就不会相信我,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赞颂她的威力一样。她进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说了,你这样的人,能对她出尔反尔,就能对别的人出尔反尔…” 

  

他急了:“怎们能这样看问题呢?毛主席还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长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现在是新社会,哪里还有什么父母包办的婚姻?” 

  

“我不是说父母包办,我们也没有婚姻,只是两边家长要促成这个事。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谓干部子弟当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话说了算的,也是父母从小注意让他们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触,只跟某些人接触,所以到头来,多少都有点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欢这样被包办?” 

  

“我当然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沉默了一阵:“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关系到我父亲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不过请你相信,这事早就过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说是政治联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队,很少回去” 

  

静秋摇摇头:“你这个人好狠的心哪,你要么就跟她好说好散,要么就跟她结婚,你怎么可以这样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说好散,但是她不肯,两边家长也不…同意,”他低着头,嗫嗫地说,“反正这事已经做了,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会对你出尔反尔的” 

  

她觉得他说这些话,完全不像他借给她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的语言,反而象…志刚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她有点失望,怎么不是象书里那样的呢?虽然那些书都是毒草,应该批判,但读起来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书的毒了,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那样的。 

  

她问:“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好了,你说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他抬头看着她,好像被她这种冷冷的神情惊呆了一样,半天才说:“你…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么?我就知道出尔反尔的人不值得信任” 

  

他叹口气:“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书里总是写‘只想把心掏出来你看’。以前觉得这样写很庸俗,浮夸,现在才知道这是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真的想把心掏出来…” 

  

“心掏出来都没人相信。毛主席说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好,我不打死,但是毛主席好像还说过,从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现在;从一个人的现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来” 

  

他好像被毛主席的话打哑了,大概在心里责怪毛主席说话这么不负责任,自相矛盾。她看着他,有点得意,心想谁叫你拿毛主席的大棍子打我的?毛主席的大棍子多得很,对付任何情况都能找到一根。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很久才低声叫道:“静秋,静秋,你可能还没有爱过,所以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永远的爱情。等你爱上谁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你宁可死,也不会对她出尔反尔的…” 

  

她被他两声“静秋”叫得一颤,浑身发起抖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她“静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连叫两声,但他的语调和他的表情使她觉得心头发颤,觉得他好像一个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爷救他一命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自己相信他了,相信他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了。她说不出话,但越抖越厉害,深呼吸了几次都不能止住她的抖。 

  

他脱下他的军大衣,给她披上,说:“你冷吧?那我们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冻坏了。” 

  

她不肯走,躲在他的军大衣下继续发抖,好一会,她才抖抖地说:“你…也冷吧?你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他就穿着个衬衣和毛背心,坐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看她穿着棉衣,还在军大衣下面发抖。 

  

她又抖了一阵,小声说:“你如果冷的…话,也…躲到…大衣下面…来吧。 

  

他迟疑着,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验他一样,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移到她身边,掀起大衣的一边,盖住自己半边身子。两个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样披着那件军大衣,等于是什么也没披。 

  

“你…还是冷?”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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