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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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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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么?”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言道,“这就说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疑心。”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道理,”赵谦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赵谦对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知道,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等于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唉!”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继续说道,“张老太爷器重你,但首辅本人,器重的却是金学曾。今年,首辅推行财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给皇帝国戚的子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可是立了头功啊。”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反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个人,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个人喜欢他。”

  “正因为如此,你就不应该得罪他,”周显谟颇为关切的规劝道,“他如今正在势头上,你同他斗,岂不是自求祸事?”

  赵谦不服气,咕哝道:“咱听说,京城的皇帝国戚,反对子粒田征税的不在少数。这件事是金学曾挑起来的,该有多少人恨他。”

  “这话不假,势豪大户恨的岂只是金学曾,连首辅本人以及户部刑部堂官,都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到这里,周显谟压低声音问道,“前不久,京城里出现了一幅谤画,你知道么?”

  “什么谤画?不知道。”

  “咱也是从京城同年的来信中得知,”周显谟接着把谤画事件大致述说一遍,又道,“首辅为天下理财,力除其弊,本也无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过急,谋利诛求未厌,以致得罪势豪大户簪缨之族,孟子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当今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与百方作对,新政岂能持久?你赵大人在这种时候就收税事告讦金学曾,乃是没有审时度势,没有看清楚这个金学曾,实际上是首辅大人的一只马前卒。”

  周显谟这席话已是说得相当露骨,赵谦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欢忻。紧张的心情忽然一下子松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说了许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要下官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大人是明白人,”周显谟颔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学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谢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赵谦说着,起身朝周显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员都已到齐,请周大人赏脸人席。”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五回 应天馆拜访神秘客 铁女寺毒杀贪鄙人
 
 
  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往常,逢到这种宴席总会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总之是变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兴。今天的筵席却热闹不起来,与席的官员们响应赵谦的倡议,都为大学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银两,如今大学士牌坊已被拆毁,官员们自觉得脸上无光。银子白丢了不说,还要落得受人嘲弄,这事儿要多败兴有多败兴。席面上,官员们强颜欢笑奉承宪台大人,但心情沮丧寡酒难喝,折腾了一阵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骂大街的、抹眼泪哭穷的、嬉笑着调戏歌妓的,出什么丑的都有。赵谦见不是势头,慌忙宣布撤席,把周显谟送回房中安歇。即便头脑昏沉,他也不忘从青楼中物色两个面容娇好的二八佳人,送来给宪台大人荐枕。周显谟本是个老色鬼,送上门来的美色,他也乐得享受。

  把周显谟安顿好,赵谦寻思要去张老太爷家讲讲这半晌发生的事情,刚走出楚风馆的大门,一直陪侍着的宋师爷忙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东翁,有个人想见你。”

  “什么人?”

  “从京城里来的,他不肯讲出姓名来历,看样子却有一些来头。”

  “人在哪儿?”

  “住在应天会馆。这位客人说,在哪儿相见,由东翁您定地方。”

  应天会馆是荆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会馆离这儿只隔了半条街,走过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赵谦有心前往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当,便问宋师爷:

  “你从哪儿看出那人有些来头?”

  宋师爷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发给的勘合,本可沿途驰驿,但他到荆州却不住府属的驿店楚风馆,自个儿跑到应天会馆住下来。”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发给勘合。这位客人身揣勘合却不享受特权,赵谦颇感蹊跷,于是让宋师爷领路,登轿望应天会馆而来。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应天会馆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楼鳞次栉比画栋朱梁争奇斗艳的繁华之地。若在白天,赵谦的轿子抬过这条街,定会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却不一样,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轿子,富商巨贾一个个争强摆阔,谁都是坐着大轿子来这里寻欢作乐。也就是打个哈哈的时间,赵谦的轿子便在应天会馆的轿厅里落下了。会馆里专门负责接轿的小厮麻利地上前打起轿帘,正要高喊“接老爷一位——”,却瞧见跨下轿来的是一位官员,顿时一愣,问了句蠢话:“大人,你来这里干吗?”恰好这时候,先赶来这里报信的宋师爷从里头出来,他瞪了小厮一眼,斥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连知府大人都不认得。”小厮吓得一伸舌头,颠着瘦屁股跑开了。宋师爷头前带路,把赵谦带进后院一座两层画楼的楼上。从楼梯上去,是一套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堂,左边是客人临时的书房,右边是卧室。这套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虽然那位小厮不认得赵谦,但他却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往日来这里,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这套房子是应天会馆中档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两银子。他进到客堂时,只见一个人正独自享用一桌丰盛的佳肴,旁边坐了两个歌女,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敲着檀板,为他唱歌佐酒。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赵谦借着头上明亮的宫灯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见他身穿一领玄色湖绸裥衫,头上戴着京式阳明巾,高颧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辈。赵谦不知这人的底细,先谦虚答道:

  “在下正是赵谦。”

  “赵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让你的宋师爷带信,请你来见见面,你果然就来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测地一笑,对愣站在一边的宋师爷说:“老宋你暂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东翁赵大人单独面谈。”待宋师爷下楼后,高先生便邀赵谦入席,赵谦推让说: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赵大人今晚上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举办接风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个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烂醉三天也值得。”

  口气如此之大,赵谦只感到云遮雾罩。高先生见赵谦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过,便起身到书房里写了一张笺纸出来,递给赵谦说:

  “你看看这几个字,如果你觉得咱高某说话有准头,你就留下来谈,如果你觉得毫无用处,现在就可以走,咱决不留你。”

  赵谦接过笺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海子湖边 官田一千二百亩

  赵谦拿着笺纸的手,当时就抖了起来,这墨迹未干的十一个字,如同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齐朝他的心窝扎来。

  “赵大人,你到底是走还是留?”高先生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赵谦的脸。

  赵谦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把那张字条撕碎了,佯笑着说:“咱自然要留下来,陪高先生说说闲话儿。”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说着给赵谦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

  赵谦心里头像猫子抓,哪有情绪喝酒?却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还是酒没喝好,丢了个话头后却一味地闹酒。他见那两个歌女缩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便朝她们一拍巴掌,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唱了?咱爷们啥时喝过闷酒,快接着唱。”

  两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拨檀板一敲,慢启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

  咿喂子哟一片汪洋

  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哟萌芽上长

  三月里来清明节

  桃花开来杏花放

  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

  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

  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

  夏日天长,庆赏端阳

  咿喂子哟暑热难当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到冬来,雪花飘飘梅花放

  咿喂子哟咿喂子哟

  朔风阵阵凉,奴家也断肠

  两位歌女一唱一和,虽不是十分美好却都很卖力。高先生嫌她们唱的这支《望江楼儿》曲调儿揉捏,“咽”儿饮了一杯酒,嚷道:“姑娘们,你们弹一曲《马头调》,听咱和着调子,给你们唱一道京城里流行的好词儿。”说着,高先生跟着琵琶声,吊着嗓子唱起来:

  久闻姑娘名头大,见面也不差

  脚大脸丑,浑身腌臜,赛过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说句交情话

  开口令人麻

  若问她的床铺儿

  放屁咬牙说梦话

  外带着争开发

  一张臭嘴,焦黄的头发

  虱子满身爬

  唱曲儿,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会弹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贴两吊大

  玩你的后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凶相,如今虽然嬉闹唱曲,两腮肌肉却依然呆板毫无生动之气。只是这曲调诙谐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黄腔,仍能给人逗乐。赵谦客随主便用心巴结,一曲才了,他连忙拍起巴掌赞道:

  “唱得好,唱得好,没想到高先生还有这一手,你唱的这支曲子叫什么来着?”

  “叫《久闻大名》。”

  “这词儿有意思,”赵谦瞅着那两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着用暗示男女私处的行话问道,“听说京城里头,后庭花的价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贵了许多?”

  “这个当然,物以稀为贵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闹够了,便去里屋抓了些碎银出来赏给两位歌女让她们离开。听到歌女下楼的声音,高先生命在门外静候的小厮沏两杯热茶进来。待小厮把厅房里的残肴碗碟收拾干净了,高先生才把赵谦请到太师椅上重新落坐,一边品茶,一边问道,“赵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来历?”

  赵谦此时的心情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干笑着答道:“如果高先生觉得方便,赵某原闻其详。”

  高先生打了一个酒嗝,问:“赵大人知道武清伯这个人吗?”

  “武清伯谁不知道,当今圣母李太后的父亲,名闻天下的老国丈。”

  “还有一个驸马都尉许从成大人,想必赵大人也不会感到陌生吧?”

  “这个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圣上的嫡亲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亲。”

  “武清伯与驸马都尉两个人,都委托敝人前来荆州,向你赵大人问好。”

  “问候咱?”赵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赵某与两位皇亲素昧平生,他们怎么可能问候我呢?”

  “他们问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为的何事?”

  “只因你赵大人治下的荆州城中,有一个人搅得他们寝食难安。”

  “谁?”

  “金学曾。”

  “啊,又是这根搅屎棍,”赵谦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急切地问,“金学曾如何得罪了两位皇亲?”

  “子粒田征税的事,赵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学曾。”

  高先生把话挑明,赵谦这才恍然大悟。今儿个接风宴前,周显谟在楚风馆中还与他谈到子粒田征税的事。在这一举措中,几乎所有势豪大户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辅张居正也就成了他们憎恨的目标。金学曾作为张居正的爱将,又是第一个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员,势豪大户们自然就会迁怒于他。但赵谦仍不知眼前这位高先生要干什么,他转了转脑瓜子,试探地问:

  “金学曾是在荆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为何要咱赵某?”

  高先生觑着赵谦,刻薄地说:“赵大人如此说来,倒真有装蒜之嫌。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荆州城中拴着你和金学曾两头叫驴,谁也不服谁,如今已是厮咬得不可开交。”

  赵嫌觉得高先生作践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脸,但这会儿却不得不压下气性子,讪讪地解释道:

  “咱是向京师有关衙门告了他金学曾,但咱为的是荆州的百姓,并不是和金学曾有何私怨。”

  “赵大人不要唱高调了,”高先生讥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学曾挤出荆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荆州税关时的问题。”

  “这……”赵谦鸭子死了嘴硬,仍狡辩道,“咱主政荆州税关时,账目清楚,有何问题?”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学曾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去礼部查账,连老鼠偷了几颗米他都查得出来,你还怕他查不出你的问题?事实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给张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的事,咱高某怎么会知道?”

  “他往哪儿告的?”赵谦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金学曾已将此事写信告诉了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以天下为公不徇私情,将此事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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