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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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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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鱼。”

  “臭鱼?”武清伯一脸茫然。

  “不是臭鱼又是什么?”邵大侠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真正的鲥鱼,又香又嫩,是鱼中的极品,哪里会出来腐乳的味道?三个月前,就这件事,新任的鲥鱼厂管事太监王清到南京上任,还闹了个笑话。”

  “闹了个啥笑话?”李伟问。

  “这位王太监一到南京,正赶上鲥鱼季节,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请他品尝,谁知他刚品尝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脸来,斥道,‘大胆奴才,你们竟敢糊弄本爷!’手下人被他骂糊涂了,不知王太监火气从哪儿冒出来的,遂小心问道,‘王爷,小的们用心侍候,哪里还敢糊弄您?’王太监气呼呼地质问,‘你们以为咱没吃过鲥鱼?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鱼充数,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手下人以为这位新来的管事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儿找事儿,便小心回道,‘王爷,这的确是鲥鱼,刚刚从江里头捕捞起来的。’王太监头一摇,决断地说,‘这不是鲥鱼,咱在大内呆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鱼?这鲥鱼的味道臭臭的,你们这一桌鲥鱼,何曾有一丝儿臭味?’手下人一听,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释,‘王爷,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这时节把鲥鱼捕捞起来,再经运河长途运到北京上贡,路途上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长时间,虽然鲥鱼舱里用冰镇着,也难免腐败变味。最好的鲥鱼由皇上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就赐给王侯大臣以及身边的管事牌子们分享,年复一年.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倒觉得新鲜的鲥鱼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监明白了个中原因,却仍不肯服输,撅着嘴咕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臭鲥鱼好吃。今后,咱只吃北京城的鲥鱼,这南京的

  鲥鱼,咱不吃。’王太监的这个笑话,一时间传遍南京,谁听了都觉得好笑。”

  听了这个故事,李伟并不感到发窘,而是跟着邵大侠一起笑,笑够了又问:

  “你们南京的鲥鱼怎么吃?”

  “好多种吃法,最好吃的是清蒸。”

  “清蒸?”武清伯一回味,不以为然笑道,“淡不拉叽的,有啥吃头?咱也同意王太监的说法,吃鲥鱼,还是北京的做法好,油炸酱焖,又臭又香多好吃呀。“

  邵大侠知道李伟是泥瓦匠出身,虽贵为国丈,却是改不了下层人的生活习性,也不同他理论,只笑着伸手到面前茶几的果盘上,想取下一个水蜜桃来吃,这只果盘上堆放了十几个光鲜鲜的水蜜桃,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略小一些。邵大侠想吃一个大的,便伸手想从第二层中取一个出来,谁知手虽拿到了桃儿,却硬是取不下。陪坐在一旁的钱生亮见状,连忙过来把顶上的那一只桃儿取下来递给邵大侠。到此时,邵大侠才看清楚,这只水果盘整个儿是一只髹漆的黄杨木雕,除了最上面的一只水蜜桃是真的,其余的都是“看桃”。这也是李伟勤俭持家的绝招,再尊贵的客人到家来,虽有水果招待,也仅仅只限一个。邵大侠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抠门的豪门巨贾,惊讶之余,想取笑却又不敢。

  李伟眯着眼,看邵大侠把那个水蜜桃吃完,又问道:“听说邵员外在南京是商家领袖,生意做得很大。”

  邵大侠从袖笼里掏出一方手绢抹了抹嘴,答道:“领袖谈不上,但各色店铺开了二三十家,生意尚能维持。”

  “邵员外这是谦虚,”陪坐在侧的钱生亮,这时候插话说,“东家,如今要论大商人,北京城里郝一标,南京城里邵大侠,人称南北双雄,他们两个人富可敌国,财产都超过皇朝初年的沈万山了。”

  “说不得,说不得,”邵大侠连忙摆手,“沈万山被洪武皇帝发配云南,客死异乡,就因为富可敌国,我小本经营,哪有那大的资产!”

  “对,穷要嚷,富要藏,这是做人处世的根本,攥着金元宝哭穷,那才是上上功夫。”

  李伟的赞扬话刚说完,邵大侠还来不及回答,忽听着门外有人一杆笛似的喊将进来:

  “是什么人来了,咱来瞧瞧。”

  说话间,只见一位身穿蟒绸曳衫的高个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来,他径直走到邵大侠跟前,打量着这位五短身材的阔佬,朝钱生亮嚷道:

  “老钱,这位可是你说的邵大侠?”

  “正是,”钱生亮站起来回答,然后又对邵大侠说,“邵员外,这位是少东家。”

  打从这位年轻人一进门,邵大侠就猜想到他是武清伯李伟的儿子李高。他不务正业一味胡闹的大名在京城里头响得很。邵大侠便起身与他相揖见面,重新坐定后,李高说:

  “邵员外,人家都说你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是过奖了,邵某一个生意人……”

  “别,别,”李高伸手打断邵大侠的话头,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谁不知道你邵大侠玩生意是出于无奈,你现在帮咱做一件事,咱也送你一万两银子。”

  “做啥?”

  “把高阁老请回来,重登首辅之位。”

  “少东家别开玩笑,”邵大侠一惊,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觑了李伟一眼,依钱生亮的称呼对李高说,“少东家,这样的朝廷大事,只有你的姐姐,当今圣上的生母李太后才做得下来,我一个平民百姓……”

  “别装蒜了,”李高抢白道,“当年不是你,高胡子能挤走李春芳,从河南老家跑回京城当首辅么?”

  邵大侠现在最怕人提起的就是这件事,他想封住李高的一张疯嘴,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只得敷衍道:

  “那是误传,我邵某怎么会有这本事。”

  “咱知道你邵大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的丰功伟绩了,”李高挤了挤眼睛,谑道,“你是怕当今首辅张居正找你的麻烦。”

  邵大侠不置可否,而是巧妙地转过话题说道:“听说你姐姐,当今圣母李太后对张居正甚为倚重。”

  “啐!”李高一脸不屑的神气。

  “李高!”

  李伟担心儿子又要胡说,赶紧出来制止。其实,就是李高不讲,邵大侠对他父子二人的心态,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今年一连发生的两件事情,都对武清伯打击甚大。一是子粒田征税,二是给自己造坟申请用银事。前者让李伟一年要往外拿八千多两银子,后者让李伟想借此机会赚一把的念头落空。因此,父子二人对张居正恨得牙痒痒的。传说前些时有人前往荆州谋杀张居正的得力干将金学曾,也是受了武清伯的指使。尽管金学曾毫毛也未伤及一根,荆州知府赵谦却成了替死鬼。这是今年官场上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情,虽然皇上有旨追查,但因谋杀者至今也未捉到,此事遂成了无头案。从与李伟见面谈话来看,邵大侠不相信这位木讷谨畏的老头儿有此胆量,倒是他的儿子李高这副势豪纨绔的架式,保不准会作出糊涂事来。但人命关天的事也不好随便乱猜,邵大侠想了想,言道:

  “我邵某在商言商,武清伯若有生意上的事情打点,鄙人倒可尽绵薄之力。”

  “你都做些啥买卖?”李伟问。

  “布匹绸缎,珠宝头面首饰,盐茶木材,凡是能赚钱的,我都做。”

  武清伯点点头,李高忽然来了兴趣,接着问:“听说你做得最好的,还是布匹绸缎。”

  “这倒确实。”邵大侠答。

  “同北京的郝一标比,你们两个谁强一点?”

  “各有千秋吧。”邵大侠的口气中充满自负。

  “郝一标的绸缎品种花色齐全,你的呢?”

  “只要人间有的,我的店里尽有。”

  “嗬,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飞的,说说看,你的店里头都有些啥?”

  李高兴冲冲地催问。邵大侠如数家珍般说了一大堆绸缎名样,李高听罢又闹着要他说布,邵大侠呷了一口茶,又道:

  “若单道布匹,与苏州府相邻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称,松江府上海县出产的标布、中机布、小布、浆纱布,嘉定县出产的斜纹布、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细布,绍兴出产的葛布等等,这都是大的品种,若再细论下来,怕也要上百种。”

  “哪种布最贵?”李伟问。

  “葛布,上等的葛布,如雷州产的锦囊葛,细滑而坚,颜色如象牙,一匹值三两银子,再其次是斜纹布,匀细坚韧,一匹值一两多银子。”

  “最便宜的布呢?”

  “浆纱布,一疋只值银四五分。”

  “这些布邵员外的店里都有?”李高问。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万匹。”

  “这么多?”邵大侠嘿嘿一笑,回道,“难道少东家放着簪缨贵胄不当,也想开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亲一眼,斟酌着说,“最近,咱揽了一宗买卖.”

  “啊?”

  不待邵大侠追问,李高继续言道:“邵员外知道河中王司马这个人么?”

  邵大侠低眉一想,问:“可是王崇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无炫耀地说,“王大人现在蓟辽总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万名兵士,他答应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换装这桩买卖,交给咱来做。”

  “这可是一桩大买卖。”邵大侠羡慕地说。

  李高转向父亲说:“爹,这二十万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给邵员外来做吧?”

  “好,”李伟对出手阔绰的邵大侠早就产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嘱一句,“只是不能太贵。”

  “邵员外这么个会办事的人,怎么会贵呢!”

  李高弄一顶高帽子给邵大侠带上,邵大侠笑了笑没有应声,但心里头清楚,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了。

  谈完正事,李伟要留饭,邵大侠推辞不过,便胡乱吃了一点,然后匆匆告辞,直奔下榻的棋盘街苏州会馆而来。他这么急着往回赶,原是为了会见已阔别两年多的玉娘。

  当初,邵大侠为了巴结高拱。打着灯笼访遍南京及苏扬二州,才觅到玉娘这样一朵色艺俱佳的“解语花”,他满以为高拱一定会欣喜若狂,却未曾料到高拱是一个不解情为何物的糟老头子,枉费了他邵大侠一番苦心。自后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侠也约略知道一些。听说玉娘成了张居正十分宠爱的娇娃时,邵大侠心里头难免酸溜溜的。当初,因高拱的关系,他视张居正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觅到的江南才女,最后竞让这个仇人攫走。他打听到玉娘住在积香庐里,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难以进去,邵大侠于是花银子买通积香庐的采买,递了一张纸条给玉娘,约她到苏州会馆相见。

  却说玉娘自住进积香庐后,倒成了金丝笼中的画眉。除了偶尔被李太后招进宫中唱唱曲儿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积香庐中靠抚琴弄曲打发时光,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侠托人带进来的条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对故乡旧识的回忆,因此连想都没有细想,就找个由头,乘轿往苏州会馆而来。

  大约下午未时光景,玉娘来到了苏州会馆,邵大侠早派人在门前候着,及至领到下榻处的客厅相见,不知为何,本来极熟的两个人,竞都觉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侠定睛看着玉娘,觉得她虽然没有两年前那么清纯,但眉目之间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她相对而坐,邵大侠难免意马心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客客气气问道:

  “玉娘,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这两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过去了。”

  “你住进积香庐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问一答,竞又没词儿了。花厅里陷入难堪的沉默。玉娘虽然心里头对邵大侠存着终生难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贯惧怕他,加之在积香庐里养出个孤僻性儿,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侠明显感到玉娘没有过去乖巧,便以为是玉娘攀上张居正这棵大树瞧不起他了,顿时就窝了一肚子火,说起刻薄话来:

  “听说张阁老待你甚好,京城人传说他把你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

  “恩公,”玉娘听出话风不对,但她佯装没听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辅大人待我的确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让邵大侠生气,他顿了顿,愤然斥道:

  “你完全忘记了高阁老!”

  “是的!”玉娘迎着邵大侠不满的眼光,回答得很干脆。

  遭这一顶,邵大侠好生难堪,他睨着玉娘,奚落道:“当初在京南驿,你为了高阁老,一头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时的玉娘,称得上千古烈女。谁知过后不久,你就移情别恋,向张居正投怀送抱。这种变化,实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听这无端斥责,玉娘脸色刷地白了,她强忍住眼泪,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这样说话,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见不着人影儿,可怜奴家孤苦伶仃,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任凭雨打风吹,后来竞遭歹人诳骗,卖到了窑子街。若不是张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里还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忆起往事心如刀绞,一边数落一边哭泣。看她眼泪不断线哀哀欲绝,邵大侠不免又心生冷悯,他长长叹一口气,说话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当初带你来京城,其初衷为的是高阁老。到如今,见你身边高阁老换成了张阁老,我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问:“高阁老如今怎样了?”

  邵大侠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昕人说他住在新郑老家,足不出户,官府派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

  “还监视他干吗?”玉娘茫然地问。

  “这个,你去问问张阁老。”邵大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阁老不死,张阁老心里就不得闲。”

  玉娘不想与邵大侠斗气,只是轻轻一叹,伤心地说:“老头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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