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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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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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计惟一去职谢之。”说罢伏地痛哭。小皇上亲下御座把张居正扶起,再三慰留,当廷宣旨将刘台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谪戍贵州都匀卫永不叙用。

  去年,吏部发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过于“刘台事件”,张瀚对这个忘恩负义疏于政事的刘台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处理起来并无心理障碍。现在见吴中行旧事重提,便没好气答道:

  “刘台咎由自取,首辅摊上这样一个门生,实乃大不幸也。”

  “刘台做人确有缺陷,但他的《劾张居正疏》所列事实,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比如,礼科给事中陈吾德,因为早朝时与同事们聊天,对首辅大人免掉京官过冬所发护耳一事,说了几句风凉话,被人告到他那里,他立刻把陈吾德贬二级谪出京城,这算不算怀私泄愤擅作威福呢?”

  听这两位侍读的谈话,张瀚已猜出了他们前来拜访的用意。年轻官员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们撵出门去,但碍于王锡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对王锡爵说:

  “王大人,你的两位属下初生牛犊,依老夫看,他们神态举止不像词臣,倒像是言官。”

  王锡爵胸中虽无城府,但言词甚短。他听出张瀚语含讽刺,便肃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轻人多愤激之词,然也可理解,他们对首辅大人倒也无甚成见,只是守制一事牵涉朝廷大法,他们想来听听冢宰大人的意见。”

  张瀚对王锡爵的辩解不以为然。他觉得两位年轻官员的行状有沽名钓誉之嫌,便劝道:“年轻人,老夫知道你们的心思,想在守制问题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劝告你们,万不可为博得虚名,而毁了自家前程。”

  王锡爵闻听此言,惊问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张瀚顿了顿,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细看过一遍,才缓缓言道:“老夫年轻时也颇好名,为了名,常常铤而走险,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十分好笑。纵观历史,那么多有名人物,有谁不是过眼云烟?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单说五经中所载人物,《易》中载十三人,《书》一百一十三人,《诗》一百四十八人,《礼记》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从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们谁还记得这些人?倒是汉代新城三老,鲁国两生,壶关三老,洛阳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载之下,后人尚怀念他们的风范,有名变成无名,无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张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经据典把三个来访者训诫了一番。吴中行与赵用贤感到张瀚曲解了他们的来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辈分又不便争辩。王锡爵毕竟在官场上呆的时间久些,因而看得出张瀚这是故意“王顾左右而言它”。话不投机,他也不想在此久呆,他来此的本意是想当面问清楚皇上对张居正守制的具体态度。因此起身告辞前,他只得硬着头皮抄直问道:

  “冢宰大人,愚职想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在平台召见了您,要您劝说首辅夺情,可有此事?”

  “有。”

  张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假装饮茶,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得赵用贤抢着问:

  “老天官打算怎么办?是遵旨还是抗旨?”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张瀚说完,已是站起身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王锡爵他们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门,赵用贤就愤愤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贵为天官,却还是首辅的夹袋中人物。”

  王锡爵叹道:“我看张大人言语闪烁,似另有隐忧,也不必勉强他。”

  吴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为止,张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值班,干脆,我们现在回翰林院,邀齐了同僚换了绯袍,都到内阁去。”

  “干吗?”赵用贤问。

  “你难道不知道皇朝更换首辅的规矩?”吴中行挤挤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就可以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绯袍前往祝贺。”

  “你是说,咱们去祝贺吕阁老迁升?”

  “我只是这样想,能不能做,还须得王大人拍板定夺。”

  王锡爵也是张居正为小皇上选定的六位讲臣之一,他与张居正本无私怨,他之所以反对张居正夺情,是觉得如果首辅违反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皇朝来说,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因为皇朝两百多年来.虽偶尔有夺情事例发生,但却没有一个首辅这样做过。通过这几天发生的情况判断,张居正根本没有回家守制的打算,为贪恋禄位,竞置孝道而不顾。王锡爵觉得首辅的这一举动不可容忍。这个一贯远离是非的词臣领袖,终于按捺不住,在吴中行、赵用贤一班僚属的怂恿下四处活动,进行阻止张居正夺情的联络工作。眼下听罢吴中行出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于是颔首同意。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呆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曰,举朝皆惊。因为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能力,这么重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诠选任用,事权重大,如果选一个能臣担任此职,他就不便驾驭,内阁与吏部之间,难免发生龃龌。汲取前朝教训以及自

  身的经验,他认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该是人品高于才能。这个人不能太有主见,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撞大运,担任六部尚书之首。他知道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锦绣前程,完全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青睐于他的原因,因此打从心眼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职,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请示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有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认为不合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有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难受,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张居正。

  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木,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去世,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心里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单独召见张瀚,希望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什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折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承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里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愿意给皇上写折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处理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

  亲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谈,出得平台,张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后两天来他一直被这件事困扰,不知如何办理才好。当他乍一听到张居正父丧的讣告,内心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一种解脱感,因为他想到张居正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这位铁面宰相一走,他这个天官就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瀚简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这次谈话,又再次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他并不知晓皇上召见他是冯保的主意,他认为皇上之所要挽留张居正,是因为他虑着自己尚无单独柄政的能力。这几年,张居正一直担任“摄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这一点,只是没有谁敢讲出口而已。如今,皇上还离不开这个“摄政王”。张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机”,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贯秉性,此时他只须谨遵谕旨办事,上折恳请皇上为天下苍生慰留张居正,则一切还是顺风顺水。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依然可以深得皇上与首辅的信任,稳踞高堂养尊处优。但他确实不愿这样做,这不仅仅是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利害关系,而是他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张居正都不应该夺情。

  论纲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天伦沦丧?不守制就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职,安能号令天下,让士林归心?此其一也;其二,论政局,目下北方九边安宁,两广虽时有蟊贼造反,终无大碍,天下田赋充裕,老百姓安居乐业,经过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国泰民安之际,张居正有何夺情的理由?

  思来想去,张瀚决定抗旨。在王锡爵他们到访之前,他就下定了决心,决不带头上书劝张居正夺情。但他不想把这打算告诉王锡爵,他不肯和这帮文人搅在一起。他觉得他们煽乎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出风头,而他则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纲常和个人的操守。

  就在他独自一人在值房里冥思苦想之时,书办进来禀报,说是工部尚书李义河已到廨房,张瀚连忙走过去相迎。一进廨房,正在等候的李义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张大人,听说你找我?”

  “李大人请坐。”张瀚热情叙座,一边看茶,一边言道,“不谷找李大人来,是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何事?”李义河问着就打了个茶嗝。

  张瀚早上一人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门请李义河过来叙谈。李义河是张居正最信任的朋友,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张瀚找他来的目的,就是让他给张居正带信。这会儿,他字斟句酌说道:

  “首辅家严辞世,不谷深表哀悼。”

  “是啊,”李义河脸色黯淡,答道,“首辅一闻讣告,便在府中布置了灵堂,我已前往吊唁了两次。”

  “啊,”张瀚听出李义河话中含有讥刺之意,埋怨他没有及时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释,而是宕开话头说道,“首辅这几日在家守制,尽人子孝道,皇上、两宫皇太后也对他抚慰有加,君臣之义,令人景仰。”

  李义河咂摸张瀚话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对劲,便索性捅穿

  了问:

  “听说皇上前两日在平台接见了您?”

  “是的。”张瀚知道瞒不过,回道,“皇上召见不谷,为的是首辅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让不谷上书,建议朝廷让首辅夺情。”

  “这好哇,”李义河兴奋地说,“从目下情势而论,朝廷不可一日无张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这一点。张大人,你的折子是否已上奏?”

  “没有。”

  “啊,”李义河盯着张瀚,担心地问,“张大人,听你的口气,莫非……”

  张瀚避开李义河探询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李大人,不谷今日找你来,就是想你给首辅传个信儿,不谷经再三思虑,认为劝首辅夺情不妥,因此不准备上书。”

  “你?”李义河霍地站起身来,十分诧异地说,“张大人,首辅对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

  “李大人,这牵涉到朝廷纲常,不谷不敢怀私罔上,万望李大人向首辅解释。”

  这几日,张居正府上吊客不断,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在灵堂里轮流守值,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的孝服,呆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极少与吊客见面。这天刚吃过午饭,张居正才说小寐一会儿,忽见李义河冒冒失失闯进了书房,一看他的神情,张居正就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强打起精神,问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么事儿了?”

  李义河屁股一落椅子,就开口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今儿个反水了。”

  “反水?他怎么反水?”张居正吃惊地问。

  李义河便把上午与张瀚在吏部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张居正听罢,顿时就变了脸,冷笑着说道:

  “他把我张居正当成贪恋禄位之人,以为我不回家守制,是舍不得离开首辅这个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幼滋兄,你先看看这个。”

  张居正说罢,拿起桌上一份奏折递了过来,李义河接过一看,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给皇上的一道辩疏。折子中对户科给事中温可礼弹劾他征税不力进行了辩解,并揭露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大肆侵占土地藏匿不报的劣迹,建议皇上准予在山东重新清丈土地。这道折子本是杨本庵按张居正的授意写出,如今已从皇上那里送来内阁拟票。

  李义河阅过后,垂下眼睑想了想,问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岂仅限于山东?”

  “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国统一部署的大事,是一个浩大工程。”

  “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举既可惩抑豪强,又可增收国家赋税,乃社稷长治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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