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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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4-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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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又驻扎一批大军,时机一到,就向我们发兵。
呼韩邪(一挥手,仿佛拂去满天的疑虑,爽朗地)我看王龙这个少年新贵的话,不值

得深信,不要再想这无中生有的事了!请回帐吧。
温敦但是,单于,听说汉朝天子重病,急召萧正使他们回去。
呼韩邪(回转身来)天子重病?这是谁说的?
温敦王龙说,是萧正使告诉他的。待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后,他们即刻

就要返回长安。
呼韩邪哦。
温敦天心难测!现在天子病重,万一有变故——(走近一步)单于,我不得

不说,从前汉朝帮我们打郅支,现在郅支死了,就剩下你了!
呼韩邪郅支杀了朝廷使者,朝廷灭他,是对的。

〔马蹄嘚嘚,一个骑兵跑得满头大汗上。
骑兵单于,紧急密报。
呼韩邪哪里来?
骑兵鸡鹿寨。
呼韩邪讲吧。
骑兵我们的骑兵在鸡鹿寨外草地上,发现五百里外有汉军马粪多处,察

看迹象,像是又来了大批汉军,已经进入草地了。这是拾来的汉军

马粪。
呼韩邪拿来!(掰开看)
骑兵(指点着)您看,里面有汉马吃的黑豆与谷米。
温敦(也拿一块马粪掰开)果然!我们的马是从来不喂黑豆和谷米的。呼韩邪

(沉吟)我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旨令,忽然五百多里宽的草地又有了汉
军的马粪,这倒真是奇怪了。(对骑兵)你下去吧!等一下,这件事
不能和任何人讲,泄露了,要砍头!
〔骑兵施礼下。


温敦汉军到草地上来了!单于,他们在龙廷里是有奸细的。

呼韩邪(猛回身)谁?

温敦汉家派来的阏氏。

呼韩邪(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温敦毒蛇也有美丽的皮。单于,您应该提防了!王龙告诉我,昭君阏氏
是知情的,她在注意着我们。

呼韩邪这不会是真的!

温敦单于,我可以对天神起誓。(跪下)

呼韩邪(并不理温敦)

温敦事情紧急了!中原朝廷一定是变了心,而我们龙廷里还放着一个
可以作奸细的阏氏,就像蝎子伴在身边。想想吧,单于,不是自己
厩里生下的马驹,一脚可以踢死主人!单于啊,她是汉,我们是胡!
〔苦伶仃喝得醉醺醺地,蹒跚走上。

苦怜仃单于,单于,有人要害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要听我的。我是匈
奴最苦的人,我不用谎话装扮自己。

呼韩邪你又喝醉了。

苦伶仃我喝了酒了,挨了打了。

温敦快下去,你又喝多了。

苦伶仃喝多了!我把阴山黑水,盐池草地,湖海苍天,都喝进去,(指温敦)
连你也喝在我肚子里。我的五脏六腑,塞满人间的不平气。张开嘴,
我的舌头赛钢刀,专杀世上的坏东西,无情义,好比你!(醉倒在树
下)

温敦放肆!
〔呼韩邪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默默地。。

温敦(上前,轻声地)单于,您累了,歇一歇吧!我先回帐去了。
〔呼韩邪点了点头。温敦退下。
〔苦伶仃醉眼矇眬地望着单于,像是忽然麻木了。温敦的黑影仿佛还在白杨树下。

呼韩邪(抬起头,端详着苦伶仃,悲哀地)伶仃啊,你怎么喝醉了呢?你怎么看着
我不说话了呢?我很痛苦。对谁能说出我的心思?只有对你,对你
啊,伶仃。(喃喃地)我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知道吗?一个单于做
错了一件事情!三个月了,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个汉家姑娘,慢慢地
我感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高兴,我的心就像迷迷惑惑地找到了
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解渴的清泉。我忽然年轻起
来。我爱她了,也相信她了。我正想把龙廷上调动军马的宝刀交给
她,替我保管,就像从前我交给玉人那样。可是,就在半刻前,我
忽然疑惑起来,我怕我看错了。我怕我身边的不是一个真心爱我们
胡人的阏氏,而是一个。。啊,(痛楚地)我不愿意说出来。伶仃,
你怎么总望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呀?
〔苦伶仃忽然立起,弹着小弦琴,奏着一支欢乐无比的胡曲,一边歌唱着,旋舞着,一边
讥警地向四周巡视。
〔苦伶仃十分活泼,又十分幽默而俏皮地舞着、跑着、指着、唱着《小眼泪》
蹦嚓,蹦嚓!
蹦嚓,蹦嚓!
我骑着小马儿,快得像飞,


快得像飞!
我不告诉你,我是为着谁,
为着谁。
你是个机灵鬼!机灵鬼!


骑着快死的骆驼,你慢得像乌龟!
你还想探听我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
哼,你也配,
你也配!


我的马儿跑得快断了腿!
我就不告诉你她是谁,
你这个机灵鬼,
机灵鬼!


白云下面,黑眼睛在等着我,
她还淌着小眼泪,
淌着个小眼泪!
不是为我,还会为谁?


(笑嘻嘻地,神秘地)
喂,把耳朵伸过嘞!
啊,伸过嘞!


(低声,蜜语)
我那黑眼睛她,她就叫个“小眼泪”,“小眼泪”!
啊,她就在前面等着我。
(兴奋地)她是我的“小眼泪”!

(忽然,变了脸)
这,我可没有告诉你,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白杨树下温敦的黑影不见了。苦伶仃突然停止歌唱,走到呼韩邪的身边。

苦伶仃(低声)快乐的歌儿不能再唱了,我的单于,你身边有人要害你。

呼韩邪(悲哀地)什么,谁呀?又是昭君吗?

苦伶仃单于,你什么都能辨清,不论是风声,不论是鸟鸣,不论是蛇在咝
咝叫,快咬人。可是现在,你被什么塞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我
的主人?谁对你忠心?难道是温敦侯爷?谁对你假意?难道是昭
君阏氏?主人,狼就在你身边,它已经露出了尖牙。等你睡着,就
要咬你了!

呼韩邪(沉静地)谁会这样?你说的是谁,我的忠实的老奴?


苦伶仃一个你宠爱的人!
呼韩邪是谁?快讲!
苦伶仃他以为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时刻在竖着耳朵听着他,眯起眼睛看
着他。单于,我说的是你的内弟,温敦侯爷!
呼韩邪你胡说!不,你凭什么这样说?
苦伶仃难道你感觉不到他恨你吗?你给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给了他一切。
苦伶仃你拿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仅仅拿回了宝刀。
苦伶仃对呀!你看不出这样的人吗?给了他的,他永远不满足;拿了他的,
他永远怀恨在心。这个人我从小看到大:狐狸的嘴、蛇的心、狼一
样的贪狠、鬼一样的聪明!
呼韩邪我知道他贪心、残忍,但是他不会害我的!不会!伶仃,你说呢?
苦伶仃老奴不懂单于的心思。可我亲眼看见他喝醉了的时候,把战袍披到
草人身上,拿起尖刀,一边刺一边喊:“你呀!你呀!我怎么刺不
出你的血来呀!”
呼韩邪哦!
苦伶仃他在刺谁?单于!
呼韩邪不,不会,他是玉人的弟弟。
苦伶仃玉人阏氏同他,一个是女神,一个是魔鬼。
〔沉静的空气中,远处嗖嗖响着森然可怖的箭声。
苦伶仃你听,单于!
呼韩邪什么?
苦伶仃响箭。温敦的人练响箭呢!一箭射出去,二十支跟着,他的仇人是
活不了的。
呼韩邪他敢对我?
苦伶仃单于呀,对你忠诚的是那十九岁的昭君公主,汉家送来的年轻的阏
氏。
呼韩邪(思索地)嗯。
〔阿婷洁急匆匆上。
阿婷洁(惊恐万状)哥哥,不好了,婴鹿死了!忽然死了!
呼韩邪什么?
阿婷洁吃了什么坏东西。
呼韩邪吃了什么?
阿婷洁奶母说没吃别的,就吃了昭君阏氏赐给的糖食。
苦伶仃单于,我去看看他!
〔呼韩邪挥挥手,苦伶仃急下。阿婷洁跟下。
呼韩邪吃了昭君的糖食,就死了。(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悲恸万分)玉人,玉人,
我们的小婴鹿——你的亲骨肉。。
〔呼韩邪突然发了病,晕倒下去,四面无声,雾越发浓了。
〔温敦疾步走上,看见倒在地上的呼韩邪,跑过去。
温敦(摸一摸他,低声,对着呼韩邪的耳朵)单于,我的单于!您怎么啦?(仔细
地看了一下),啊,他发了病了,他晕死过去了。(四面望一望)这是天
赐给我的机会,就只有我一个。


〔休勒悄悄走上。
休勒(阴沉地)还有我!
温敦还有人吗?
休勒没有别人了。只有侯爷、我和满天的大雾。
温敦(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尖刀啊,你日夜想着仇人的血,那么,让
你真的尝一一下吧!(举起尖刀,对准呼韩邪)
〔忽然,远处雾里传来欢叫的声音。湖过上已见鱼肚色的晓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雾
里闪耀着。
温敦(恐惧地)这是什么声音?
休勒怎么了?快!卫士就要来了!
温敦(拿着刀,远望着,紧张地)这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休勒天快亮了,王昭君就要晋庙了!王公贵族都在向单于的帐幕欢呼呢!
温敦他们喊什么?
休勒他们喊:“单于和亲,干秋万岁!”
温敦又是这刺耳的声音。(恐惧地)仿佛草原上的每一根草都在呼喊着呼
韩邪这个人的名字!而我们就要他死,要他死!
休勒那么就快动手吧!不能再等了!
温敦(举着尖刀)我多么恨哪!我恨我不能扎下去!
休勒为什么,侯爷?
温敦(目光闪闪)翻天覆地的事情往往因为一个冲动而葬送了整个前程!现
在这个人死了,左贤王,他的弟弟,右贤王,他的儿子,所有的王
公贵族,甚至连我那个糊涂的父亲,都会立刻起兵讨伐我。现在这
个人死了,长安天子,汉朝的大军也会讨伐我。现在这个人死了,
我手中恰恰没有调动龙廷兵马的宝马!
休勒老虎睡着不杀,醒了早晚会吃了我们。现在一刀下去,龙廷就是你
的了!
温敦(内心斗争着)不,不成!这是不成的!只有撒下天大的网,才能打起
最大的鱼。要取得他的信任,要狠、要灵、要阴、要做得更忠诚。
我要叫长安疑心呼韩邪,呼韩邪疑心长安。只要这个人把宝刀从那
汉家女人手里拿来再交给我,只要他说出一句出兵、反汉,我就对
长安有话说,对王公贵族有话说!那个时候,把这个人的头割下来,
就像割草一样容易了!
〔这时休勒来回张望,看见温敦还在那里沉思默虑,突然
走到温敦面前,抢过温敦的尖刀——
休勒侯爷,您脸发白,您害怕了!让休勒替您担下这杀单于的大罪吧!
(对呼韩邪)神鹰呀,你的末日到了!(野兽似地冲上去)
温敦(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一步挡住休勒)放下!
〔休勒不顾,疯子似地又刺下去。
温敦(护着呼韩邪,对休勒)你疯了!(抢回尖刀,对准休勒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狗!
你醒了没有?
休勒(被打清醒)我,我醒了。
温敦(低声)卫士要到了,你走开。
〔休勒顺从地走下。
温敦(望着呼韩邪的脸,嫉妒地)多么英俊的一个单于啊!多么雄武的一个单


于啊!难怪我的姐姐要嫁给你了,难怪汉家的阏氏也爱上你了。而
我,这个丑东西,非要你死不可。你死了,我才能生;你活着,我
就是死了。我恨啊,我恨!这天神给我的机会,我只能放过去!(温
柔地)单于,醒醒吧!

温敦在救你呢。(解开呼韩邪的衣服,给他按摩,声音颤抖地)单于,我的恩人,

你怎么了?单于,我的父亲,你怎么了?醒醒吧,快醒醒吧!
呼韩邪(呻吟一下)好闷哪!
温敦我的单于,我的父亲,醒醒吧!
呼韩邪我怎么了?
温敦您发病了,晕倒了。
呼韩邪哦,就只有你在我身边?
温敦就我一个。我的单于,您,您把我急坏了。(低下头)
呼韩邪(站起来,整整衣服)你怎么了?抬起头来。

〔温敦抬起头来。
呼韩邪(惊愕)你哭了?
温敦我怕,我怕万一您醒不过来。。(禁不住地抽噎)
呼韩邪(望着温敦,感动地)哦,是你,是你把我救活的!你!——我忠心的温

敦。

〔温敦不语,热情地望着呼韩邪。
呼韩邪(忽然)伶仃!叫伶仃来!
温敦单于,您忘了,伶仃去救婴鹿了!
呼韩邪(仿佛不记得)什么?
温敦刚才婴鹿不是吃了昭君阏氏的糖食,忽然死了吗?
呼韩邪(恍然记起)哦,是的。我要去看看他!

〔阿婷洁上。
阿婷洁(高兴地)哥哥,放心吧!幸亏伶仃去了。他说中的毒可以用羊血解,
给小婴鹿灌了羊血,已经活过来了。
呼韩邪哦,好,好!(沉思地)那么放毒的人——

〔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上。
宫女(急迫地)启奏阿婷洁公主,玉人阏氏的像,不知叫什么人打碎了!
阿婷洁啊!
呼韩邪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温敦谁这样恨我的姐姐?
阿婷洁怎么,婴鹿刚救回来,玉人的像又碎了。
温敦昭君阏氏现在就要晋庙了。
呼韩邪嗯。
阿婷洁(仿佛起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哦,会有这样可怕的事吗?
呼韩邪不,不,不像。
温敦(庄严地)天神说,草原外面来的人会做出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阿婷洁刚才姜夫人和我说。。
呼韩邪说什么?
阿婷洁昭君阏氏已经有了喜了。

〔远处连续喊:“接昭君阏氏!”
温敦她来了。(对呼韩邪,低声)让她晋庙吗?


〔呼韩邪紧闭嘴巴,沉默着。
〔喊声:“昭君阏氏圣驾到!”
〔优雅的汉、胡细乐。王昭君春风满面,盛装走出。姜夫人陪着她,后随盈盈、戚戚。

姜夫人恭喜大单于,我们的昭君阏氏,她有喜了,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感谢姜夫人你来报喜。
王昭君昭君奉命晋庙,参拜祖先鬼神。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阏氏千岁,干千岁。
礼官(高声地)晋庙时间到!
温敦单于怎么吩咐?
呼韩邪(沉默一下,对昭君)昭君阏氏,我刚才晕倒过去,——
王昭君(吃惊,关切地)怎么了,我的单于?
呼韩邪现在好多了,可是还是不大舒服。(有礼貌地)加封晋庙的大礼,是不


是可以延迟一下,昭君阏氏?
王昭君(惊讶,立刻,顺从地)当然。谨奉命,单于殿下。
温敦(立刻大声传呼)单于有命,晋庙典礼暂停!奏乐停止!

〔乐声停住。空气突然冷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惊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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