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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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 作者:毕淑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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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末生说:“他考察了你,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 

  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然后说:“末生,我想,我们俩,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有一个人,需要进安定医院。” 

  曹末生冷静地说:“我们都很正常。特别是我的父亲。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能思虑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我觉得很悲壮。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我要帮助他。” 

  “哪一位画家?”毕刀好奇。 

  “齐白石啊。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史称衰年变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把我拉来跑龙套。”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驳。 

  “我是主角?那么谁是导演?” 

  “社会。”曹末生冷冷地说。 

  “你再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不过,要节省点时间,我还有病人。”毕刀认真起来。 

  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号挂号单。这个鬼机灵,居然多挂了一个号。 

  “好吧。你说吧。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 毕刀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说起来话长。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位的时候,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审批一个出版社,要费许多周折。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系。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我父亲,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这几年,严肃文学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徘徊于微利和轻度亏损之间。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他愿意承包出版社,每年给我父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 

  “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现在,几年过去了,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问,就装穷,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可是,你看……” 

  曹末生说着,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摞书。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到,只见封面红的酷红,绿的惨绿。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缭乱。 

  “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还是不完全统计。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缘行走的出版物,销路出奇的好。我问过书摊的老板,说出这种书会赔吗?他们说,这都是从国外盗版来的,简直就是无本生意。焉有不赚之理?再有,据我的调查,那个浦为全出入坐轿车,手提大哥大,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赚钱,他去偷来抢来的钱啊?” 

  “真他妈的恶仆欺主……”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毕刀看了看表,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号,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 

  “别急呀。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每年10万元。他们就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查!你说到处有他们的书,哪能不狰钱?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我父亲他们一伙书呆子,哪里会查帐?!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听说他们请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你哪里查得出?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这不是无法无天吗!”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 

  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那就不让那个什么……浦为全承包好了!” 

  “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少,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有什么办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亲在筹划着更换承包人,这一次,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这个人,既要有经营头脑,又要绝对忠试可靠。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 

  “那是。那是。”毕刀频频点头。钦佩之余,不免设身处地考虑:“只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 

  “不用找。现成就有一个。”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说的是我?!”毕刀大惊。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兵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郑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 

  毕刀大松了一口气,笑自做多情。“这太好了。”她忙说。 

  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毕刀哪里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自己还唱什么反对票?只要同自己无干,又何必认真。 

  “你真这样认为吗?”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过妻吗!”毕刀一口咬定。其实心里说,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你还不是根本不听我的?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 

  “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并不觉得他行。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哥哥,生性懦弱,对从商从政没有一点兴趣,绝担不起此担子。其余几位姐夫,也都是搞艺术的,不管闲事。为了父亲,我理应挺身而出,但抛头露面,一个女流,终是不便。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儿,恐怕有许多闲话。”曹末生缜密地思考着。 

  “即是这样,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老爷子不肯。”曹末生神色严肃。 

  “为什么?”毕刀不解。 

  “为了避嫌。” 

  “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就不行了呢?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不信可以查嘛!”毕刀说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么老说查帐的事,值得这样认真吗? 

  “老爷子清白一生,不愿晚节沾上污点。”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内举不避亲吗?” 

  “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但他就是执意不肯。”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毕刀安慰朋友。 

  “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毕刀忙不迭地问。 

  “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只有来个桃代李僵。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座椅,把浦为全顶下去。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毕刀担忧。 

  “我们已经找到了。” 

  “谁?” 

  “你。” 

  风从窗外沁进来,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险些飞了起来。 

  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对出版行业一窍不通。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真是……嘻嘻……”毕刀开始大惊失色,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她是有数的。怎么就当了真! 

  “你不要笑。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又让你见了我父亲,正是因为我们是非常认真的。”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 

  在相书上,这种纹路叫做“正义纹”,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需要郑重对待。 

  毕刀挺直身子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该高兴才是。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我对经营完全是门外汉。”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曹末生说。“我厌恶经商。” 

  “这不是经商。是实业。实业救国。就是救不了国,起码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说。 

  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一般情况下,都是病人有严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这一双手,简直就是宝手。我的每个手指都救过病人的性命。我不想改行,对女人来说,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医生比教师还好。不论社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 

  毕大夫说着,站了起来,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像一只光滑的小龟,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 

  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时候,是医生把自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为自己壮胆。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毕刀说着走到门口,对门外的护士说:“请叫下一个病人吧。” 

  护士略微有惊异,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才叫新的病人进去。 

  医生的话就是命令。“18号——18号来了没有?再不答应,就叫19号了啊,18 号……”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走廊的墙和挂着“防病须知”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干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轻轻地站起来。 

  毕刀内疚地笑笑,算是为她送行。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样,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后,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因此,她有点伤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过一段时间,再慢慢解释吧。 

  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怜的香包,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 

  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 

  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 

  很安静。 

  诊室里的水龙头没关紧,凝聚了许久的一滴水砸落下来,清脆震耳。 

  两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于方向的关系,病人曹末生坐到了医生的位置上。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外科的旁边是小儿科。 

  “末生,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喜欢当医生。”毕刀疲倦地说。同朋友相争是累人的事。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愚弱的国民,病死多少是不足为惜的。”曹末生针锋相对。 

  “我不是从国家来讲,只说个人利益。医生毕竟是最保险的职业之一。受人尊敬,收入也还说得过去。”毕刀有意把自己说得很自私。现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办,反倒不易说通。你强调了个人利益,大家就谅解你了。 

  “毕兰,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家族是有大好处,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到了收入。不错,医生永远是受人尊重的事业,在美国,什么人收入最高?医生和律师。在中国,可就远不是这么回事了。现今收入最高的是老板和经理。这是一个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机会。” 

  曹末生好像在给毕刀讲解一道数学题。只不过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都是由毕兰讲给曹末生听。 

  毕刀的眼光聚焦在钉子头那一叠挂号单上。每一张挂号单都使她耗费精力,口干舌燥。她的生命被这一张张薄纸片粘走,每一张挂号单回报她两角钱。在这之前,她没有觉得少过,但是在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和所得的报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说,对我也……好?”毕刀迟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不过暂时中断一下罢了。具体步骤是这样的。由你出面,把出版公司承包下来。其余的事就都由玉朗来办,并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们的素质,比那些最先发达起来的个体户优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属于流氓无产者的范畴,当改革大潮初起,善良的人们还在岸上观望的时候,他们就以特殊的嗅觉一跃而起了。知识分子就失去了他们的第一次机会。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了,因为很难说还有第三次机会。有些路口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退回重新选择。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了。我父亲他们为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作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们注定享有许多特权。许多贫民老百姓看了生气,我可以理解,但并不服气。一个政权,如果连它的开国元勋的待遇都保证不了,这不是国家的悲哀吗?可是,他们的时代毕竟就要过去了……” 

  曹末生冷静哀婉地说。 

  “书上说,做女儿的,一般都比较钦佩自己的父亲。”毕刀清醒地说。 

  “谁的书?”曾末生问。 

  “弗洛伊德语录。”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亲在他近80岁高龄时还不甘寂寞,变法维新。他希望有好的汽车,汽车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弘扬严肃文学。你说这里面有流芳几世的念头在内,我以为也是无可指责的。毕竟他百年之后,受惠的是后来人。假如不是我们的社会人言可畏,郑玉朗完全可以出任总经理。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们全家想到了你。所以,我来找你,是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行。” 

  毕刀漠然坐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疑难病例。 

  曹末生悄声说:“你当名义总经理还有一笔收入。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这个而干,但我得告诉你。不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吗,我们遵循游戏规则。” 

  毕刀嘶哑着嗓子说:“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说:“尽快把结果告诉我。当年部里和浦为全口头签的合约就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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