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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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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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不至于说了不算。有事晚了点儿。〃
  〃什么事?〃
  〃鞋,擦皮鞋来着。〃
  〃这双篮球鞋?〃她指着我的运动鞋,大为疑惑地问。
  〃哪里。父亲的鞋。家训:孩子必须擦父亲的皮鞋。〃
  〃为什么?〃
  〃说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种什么象征。总之父亲每晚分秒不差地八点钟回来,我来擦鞋,然后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习惯。〃
  〃是这么认为?〃
  〃嗯。应该感谢你父亲。〃
  〃我是经常感谢,感谢他仅有两只脚。〃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气派吧?〃
  〃啊,要是气派加没钱,怕是会高兴得掉出泪来。〃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缝。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干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乳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精全神地看着。那像鸡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干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 作者:村上春树
好风长吟 (四)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唔……可喜欢炖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不来?〃
  〃不赖啊。〃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我说……〃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第一个40分钟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10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心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她收拾好餐桌,摆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启开葡萄酒的软木塞,放在中间。炖牛排的腾腾热气使得房间异常闷热。
  〃没想到这么热,地狱一样。〃
  〃地狱更热。〃
  〃像你见过似的。〃
  〃听人说的。由于太热了,等热得快要发狂时,便被送到稍微凉快点的地方,过一会儿又返回原处。〃
  〃简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里边也有的家伙发狂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那怎么办?〃
  〃被带到天国去,在那里往墙上刷漆。就是说,天国的墙壁必须时刻保持一色洁白,有一点点污痕都不行,因为影响外观。这样一来,那些从早到晚刷墙不止的家伙,几乎全都得气管炎。〃
  她再没询问什么。我把掉在瓶内的软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满两只杯子。
  〃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干杯时她说道。
  〃什么啊,这是?〃
  〃电视广告呀。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没看过?〃
  〃没有。〃
  〃不看电视?〃
  〃偶尔。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当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欢动物?〃
  〃嗯。〃
  〃我是有时间就看,一看就一天,什么都看。昨天看生物学家和化学家的讨论会来着。你也看了?〃
  〃没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轻轻摇头道:
  〃帕斯茨尔具有科学直感力。〃
  〃科学直感力?〃
  〃……就是说,一般科学家是这样思考的: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点头称是。
  〃但帕斯茨尔不同。他脑袋里装的唯独A等于C,无需任何证明。然而理论的正确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宝贵发现。〃
  〃种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满脸惊诧地看着我说:
  〃瞧你,种痘不是简娜吗?你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学。〃
  〃……狂犬病抗体,还有减温杀菌,是吧?〃
  〃对。〃她得意但不露齿地一笑,喝干杯里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电视讨论会上将这种能力称为科学直感力。你可有?〃
  〃几乎没有。〃
  〃有好,你觉得?〃
  〃或许有所用处。和女孩睡觉时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着走去厨房,拿来炖锅、色拉盘和面包卷。大敞四开的窗口有些许凉风吹来。
  我们用她的唱机听着音乐,不慌不忙地吃着。这时间里她大多问的是我上的大学和东京生活。也没什么趣闻,不外乎用猫做实验(我撒谎说:当然不杀的,主要是进行心理方面的实验。而实际上两个月里我杀死了大小36只猫),游行示威之类。
  我还向她出示了被机动队员打断门牙的遗痕。
  〃想复仇?〃
  〃不至于。〃我说。
  〃那为什么?我要是你,不找到那个警察,用铁锤敲掉他好几颗门牙才怪。〃
  〃我是我,况且一切都已过去。再说机动队员全长得一副模样,根本辨认不出。〃
  〃那,岂非毫无意义了?〃
  〃意义?〃
  〃牙齿都被敲掉的意义啊!〃
  〃没有。〃我说。
  她失望地哼一声,吃了一口炖牛排。
  我们喝罢饭后咖啡,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完餐具,折回桌旁点燃香烟,开始听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见乳房形状的薄薄的衬衣,腰间穿一条宽松的布短裤,两人的脚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为什么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这——,我的坏毛病。关键的话总是记不起来。〃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请。〃
  〃不改要吃亏的!〃
  〃可能。和破车一个样,刚修了这里,那里又出问题。〃
  她笑了笑,把唱片换成马宾.基。时针已近8点。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将两只细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惬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说着。这使我感到十分慌乱。我时而点燃香烟,时而装出张望窗外的样子移开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嗳,信也未尝不可。〃
  〃信什么?〃
  〃上次你对我什么也没做的事呀。〃
  〃何以那么认为?〃
  〃想听?〃
  〃不。〃我说。
  〃知道你这么说。〃她扑哧一笑。为我往杯子里斟上葡萄酒,而后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我时常想:假如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该有多好!你说能做到吗?〃她问。
  〃怎么说呢……〃
  〃咦,我莫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吧?〃
  〃无所谓。〃
  〃现在无所谓?〃
  〃现在。'她隔着桌子悄然伸过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许久才收回。
  〃明天开始旅行。〃
  〃去哪里?〃
  〃还没定。准备找个又幽静又凉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点点头。
  〃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归途车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会的那个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个幽会时间里,她始终一个劲地问我是否觉得没意思。
  我们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电影。主题歌是这样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写封信给她:
  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可是信原样返回:
  '姓名不详地址差'。
  时光流得着实太快。
23
  第三个同我睡觉的女孩,称我的阳物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部短篇小说。小说归终没有完成,而我在那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地就人存在的理由进行思考,结果染上了一种怪癖:凡事非换算成数值不可。我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整整生活了8个月之久。乘电车时先数乘客的人数,数楼梯的级数,一有时间就测量脉搏跳动的次数。据当时的记录,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间,我听课358次,性交54次,吸烟6,921支。
  那些日子里,我当真以为这种将一切换算成数值的做法也许能向别人传达什么。并且深信只要有什么东西向别人传达,我便可以确确实实地存在。然而无须说,任何人都不会对我吸烟的支数、所上楼梯的级数以及阳物的尺寸怀有半点兴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顾盼自怜。
  因此,当我得知她的噩耗时,吸了第6,922支烟。
24
  这天夜里,鼠一滴啤酒未沾。这绝非好的征兆.他因而一口气喝了5杯冰镇吉姆威士忌。
  我们在店铺的幽暗角落里玩弹子球来消磨时间。这玩艺儿实在毫无价值可言:花几枚零市,换取它提供僵死的时间。
  然而鼠对什么都一本正经。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赢上两局几乎近于奇迹。
  〃喂,怎么搞的?〃
  〃没什么。〃鼠说。
  我们返回餐桌,继续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不经意地听着自动唱机继续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来呀孤独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开口道。
  〃什么事?〃
  〃希望你去见个人。〃
  〃……女的?〃
  鼠略显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求我?〃
  〃舍你有谁?〃鼠快速说罢,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装和领带?〃
  〃有。可是……〃
  〃明天两点。〃鼠说,〃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么活着?〃
  〃皮鞋底。〃
  〃哪里会!〃
25
  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刚出锅的热蛋糕。他将几块重叠放在一个深底盘内,用小刀整齐地一分为四,然后将一瓶可口可乐浇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里,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阳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里边冲灌这种令人反胃的食物。
  〃这种食物的优点,〃鼠对我说,〃是将吃的和喝的合二为一。〃
  宽敞的院子里草木葱笼,各色各样的野鸟四面飞来,拼命啄食洒满草坪的爆米花。
26
  谈一下我睡过的第三个女孩。
  谈论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女郎。她们由于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华。
  相反,苟活于世的我们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增加着年龄:我甚至时常觉得每隔一小时便长了一岁。而可怕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绝对不是美人。但〃不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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