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散文精选_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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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散文精选_贾平凹-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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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 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 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 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 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 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 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 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 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 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 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 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 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 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 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 是没有能将这些条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 如鬼怕睡。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 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 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 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 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 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 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 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 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 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 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 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呼噜呼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 三里路去上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 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遂即惹来四个也咬着 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一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 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 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 说:“蒸馍吃到狗肚里去了!”

    从寺耳返回到洛南县城,盛华供职在县文化馆,一定要招待我吃豆腐。洛南的 豆腐是浆水点的,压得很瓷,可以用秤钩子钩着称。豆腐是烫热后切成小方块,蘸 着辣子水儿吃的。我俩吃了五斤。他见我高兴,就拿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个条幅 给他。我那时的毛笔字虽没现在可以卖钱,但酷爱汉罐瓦当,不带几个来也是不肯 动笔的。我说:“嗨,一顿豆腐就想得一幅书法呀?!”盛华嘿嘿地笑,头一晃一 晃的,而且揉起鼻子,说鼻子在钻铁栅栏门时撞坏了。我当时却也有些写字的瘾, 提笔就在纸上写起寺耳的一路感受,写毕了,竟还是一篇短散文,后来盛华抄了一 份拿去发表,这便是如今收进我文集中的那篇《游寺耳记》。

    数年后,盛华从洛南县到西安上大学,毕业后又调入省内一家报纸当编辑。他 寻到我家,很遗憾地说,他最近去安康出差,特意在茶农家给我买了几斤富硒茶, 没想下火车时被人偷了。我安慰他,依他的要求给报纸写了稿。又一次,他又来约 稿,说他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 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 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 “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 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 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 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 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 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 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 仅文学艺术界就20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 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 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一句话: “长大了像他爹一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 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 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 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 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 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 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了他却不来。当得知我头一天晚上与几个乡党玩牌输了钱,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来传呼:王先生对你昨晚的经济损失深表同情。但我逛八仙庵喜 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他是老板,苍蝇一样只纠缠着 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 去三分之一甚或一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 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 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 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笑口常开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册,扉页上恭正题写:“赠xxx先 生存正。”一月过罢,偶尔去废旧书报收购店见到此册,遂折价买回,于 扉页上那条题款下又恭正题写:“再赠xxx先生存正。”写毕邮走,踅 进一家酒馆坐喝,不禁乐而开笑。 

    大学毕业,年届三十,婚姻难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线,但一次一 次介绍终未能成就。忽一日,又有人送来游票,郑重讲明已物色着一位姑 娘,同意明日去公园xx桥第三根栏杆下见面。黎明早起,赶去约会,等 候的姑娘竟是两年前曾经别人介绍见过面的。姑娘说:“怎么又是你?!” 掉身而去。木木在桥上立了半晌,不禁乐而开笑。 

    好友x君,编辑十五年杂志,清苦贫困,英年早逝。保存下那一枝笔 和一副深度近视镜。租三轮车送亡友去火葬场火化,待化的队列冗长,忽 见墙上张贴有“本场优待知识分子”,立即返回取来编辑证书,果然火化 提前,免受尸体臭烂,不禁乐而开笑。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 欲用,却进来一个人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手纸, 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企图我走后应急。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 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 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入篓走了。两人对视,不禁乐而开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沦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离子散,平反后已 垂垂暮老,多回忆早年英武及故友。我以他大学的一位女生名义去信慰藉, 不想他立即复信,只好信来信往,谈当年的友情,谈数十年的思念,谈 现在鳏寡人的处境,及至发展到黄昏恋。我半月一封,连续四年不断,且 信中一再说要去见他,每次日期将至又以患病推延。伯父终老弱病倒,我 去看他,临咽气说:“我等不及她来了。她来了,你把这个箱子交她。” 又说一句“我总没白活。”安详瞑目。掩埋了伯父,打开箱子,竟是我写 给他的近百封信,得意为他在爱的幸福中度过晚年,不禁乐而开笑。 

    陪领导去某地开会,讨论席上,领导突然脖子发痒,用手去摸,摸出 一个肉肉的小东西,脸色微红旋又若无其事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 随手丢到地上。我低头往地上瞅,说:“噢,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 会后领导去风景区旅游,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车上买一个鸡爪边嚼边想, 不禁乐而开笑。 

    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门闪进来,在立柜里翻,翻出一堆 破衣服和书报,扔了;再往架板上翻,翻出各类米袋子、面袋子和书报, 扔了;在桌斗里又翻,是一堆读书卡片,凑眼前看了看,扔了。咕嚷了一 句顺门便走,我在床上说:“朋友,把门拉上,夜里有风的。”小偷把门 拉上了。天明起来整理房间,一地乱书乱报,竟发现找了好久未找着的一 份资料,不禁乐而开笑。 

    上大街回来,挤了一身臭汗,牢骚道:“用枪得在街十字路口扫一通!” 回家一杯茶未喝尽,楼梯上步声杂乱,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 枪打死几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弯腰往里挤,问: “尸体在哪儿?”一熟人说:“不是你讲的吗?”忽记得那一句顺口的牢骚, 不禁乐而开笑。 

    剧场里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邻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骚哗;骂 问:“谁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极不语,骂问声更甚。我站起说:“我 放的!”众人骚哗即息,却以手作扇风状,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 她不禁乐而开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过来打招呼,立即停下,作疑惑状。“你不认识我 了?”“怎么不认识!”于是握手,互问哪儿来,到哪儿去,互问老人康 健孩子可乖,互说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无味的话。分手了,终想 不起这是谁,不禁乐而开笑。 

    弄文学的穷朋友来家侃山,酒瘾发而酒瓶仅能空出一杯酒,取马鬃四 根,各人蘸吮,却大声划拳:“三匹马,五魁手……你一盅(鬃)!我一 盅(鬃)!”窗外卖茶蛋的老妪对老翁说:“怪不得咱出钱让人家写文章 宣传咱不干,人家钱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听着不禁乐而开笑。 

    路过一条小巷,忽见有长队排出,以为又在出售紧俏物件了,急忙列 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见是巷口唯一的厕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乐而开 笑。 

    去给孩子买一双袜子,昨日看时价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 店门,打响一个喷嚏,喷带出一口痰。正想是售货员在嘲笑我,我方有喷 嚏打出,一位戴“卫管员”袖章的人却责斥我吐了痰要罚五角钱。掏出那 一元钱,卫管员没零钱找,遂再当地吐一口,愤愤而走,走过十步,不禁 乐而开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务员开发票“作协”写成“做鞋”,不禁乐而开 笑。夏月偏停电,爬十二屋楼梯去办公室,气喘吁吁到门口了,门钥匙却 和自行车钥匙系在一起,遣忘在车子锁孔了,不禁乐而开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极感幸福,即趋而前去搭话,女子闪 进一家商店,尾随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钮扣错位,不禁乐而开笑。 

    名字是自己的,别人却用得最多,不禁乐而开笑。 

    写完《笑口常开》草稿,去吸一根烟,返身要誊写时,草稿不见了, 妻说:“是不是一大页写过的纸,我上厕所用了。”惊呼:“那是一篇散 文!”妻说:“白纸舍不得用,我只说写过的纸就没用了。”急奔厕所, 幸而虽臭但未全湿,捂鼻子抄出一份,不禁乐而开笑。



 延安街市记

    街市在城东关,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了,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棚舍门前,差不多设有小桌矮凳;白日摆出来,夜里收回去。小商小贩的什物摊子,地点是不可固定,谁来的早,谁便坐了好处;常常天不明就有人占地了,或是用绳在堤栏杆上绷出一个半圆,或是搬来几个石头垒成一个模样。街面不大宽阔,坡度又陡,卖醋人北头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头;若是雨天,从河滩看上去,尽是人的光腿;从延河桥头看下去,一满是浮动着的草帽。在陕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这么个街市,便觉得活泼泼的新鲜,情思很有些撩拨人的了。

    站在街市上,是可以看到整个延安城的轮廓。抬头就是宝塔,似乎逢着天晴好日头,端碗酒,塔影就要在碗里;向南便看得穿整个南街;往北,一直是望得见延河的河头了。乍进这个街市,觉得不大协调,而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立即觉得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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