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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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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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有骗她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先站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脸上露出笑容: 
  “有了,有了,兄长,你就看我的吧。” 
  柳七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柳七躺在床上想心事,忽听门外一声小尼的咳嗽。张先听见声音轻声问道: 
  “兄长,兄长——” 
  柳七装已睡熟,没有出声。 
  张先便翻身起来,悄悄出了门。 
  第二天清晨,张先悄悄进了门,钻进被窝睡下。 
  “怎么样,惠明小师傅给你说了些什么?” 
  “柳永兄,别出声,明天告诉你。” 
  “明天,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张先对柳七说: 
  “兄长,你先走吧,我想在这儿留几天。” 
  “怎么,舍不得了?” 
  “有点。” 
  “可老尼绝不会让你住下来的。” 
  “小惠明说了,离这二里地,有家客栈,我先住在那里。” 
  “让惠明去那里呀?” 
  “不,我晚上赶过来,清早赶回去。” 
  “赶过来也没有地方呀?” 
  “惠明说,有梯子和亭子两样,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如此说来,她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不是第一次更好。”   
  今宵酒醒何处五(2)   
  “我怎样知道你到了金陵?” 
  “兄长可去三岔口书店打听,那里有个朋友叫石介,原是兖州奉符人,正在边读书边卖书以求取功名,我到金陵,肯定先去找他。” 
  “也好,不过贤弟留些神,别到咱们返回来时,这庵都改为寺院了。” 
  “改为寺院,这是为何?” 
  “如果添个小和尚不就成寺院了?” 
  张先只是哈哈大笑…… 
  将来柳七是否知道,在他离开静虚庵后,张先和小尼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在那池塘中的小亭里相会,两人混得情深意切,险些让老尼姑抓了活的,不过张先曾因此而写过一首词,词中道: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 
  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沈恨细思,不如桃杏, 
  犹解嫁东风(张先词《一丛花令》。)。 
  这当然是一首绝妙好词,后人将因此而 传颂这则佳话,以至使其不朽。 
  然而现在,柳七离开静虚庵的第二天夜晚,惠明“梯横画阁”,翻越庵墙的时候,咱们的柳七官人正泪水涟涟地坐在郊外一座凄凄的坟前,他左手攥着一把土,右手攥着一把草,将土撒在坟上的草丛中,而这把青草他不知道该拿走还是留下。 
  “官人,我总觉得你的眼泪流得早了些。”站在他身后的豆豆说。 
  “是吗?”柳七疑惑不解地问道。 
  “是的,因为你此时知道的所有内容,只有坟头下埋着一个叫豆豆的女孩,这个女孩只是可能和你有过一段难忘情的那个人。” 
  “唔……”柳七抬起头,望着深蓝的天空中闪耀的星辰说,“无论怎么说,一个叫豆豆的孩子已经死了,这已经足够让人痛心了。她才二十一岁。” 
  “一个妓女,她的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发生的事情。当她仰面朝天,她所看见的就是死亡。她所接受的每一个客人,在带来丁当做响的银钱时,也带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死亡。对男人而言,这种死亡有些是直接的,比如花柳病;有些是间接的,比如说让妓女怀孕的某一滴精液;有些是部分的;有些是过了一个时期后才会发生的。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当她被迫地接受来自男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文钱时,她的生命就开始死亡,你是常常出没于妓馆的,你知道有两年接客经历的女孩,她的脸上必然带着一股阴阴的、死亡的气息,这是胭脂和白粉无法掩饰的。 
  “所以,某一天早晨,当你醒来发觉自己已经爱上某个妓女时,你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她是将死者和已死者,这样你才会免遭那么多意外的死亡的打击。” 
  “就官人而言,此刻唯一能做的不是沉湎于伤愁无穷的怀想,而是在一番凭吊的仪式之后,将所有的情感寄托于生者,无论怎么说,一个豆豆死了,但更多的豆豆还活着。她们可能明天就死,也可能十几年后才死,她们终归要死,可现在活着,她们发热的肌肤证明她们活着,一曲柔曼的旋律从她的唇齿间吐露证明她们活着。她会用眼睛看你,用舌头舔你,用牙齿咬你——这是她活着的可靠的证明,对你而言,什么人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豆豆还活着。” 
  柳七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听一个女儿说出这许多男儿都不能说出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柔弱的女儿如此坚硬的话。 
  “也就是说,在离开此地之后,我就应该让心灵也同时离开?” 
  “心灵是否离开、怎样离开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所关心的是此刻将你的身体从这充满晦气的地方带走。” 
  “充满晦气?” 
  “不是吗?这土堆下面埋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得了脏病而死的,你站在这里,就没有一点倒霉的感觉?” 
  “话不能这么说,死是每个人的必然结局,死的方法不一样,但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的,柳七,可是现在我活着!” 
  柳七闻言浑身不由一颤,看着月光下豆豆的脸,一行泪水在清辉的月光下泛亮,怜惜之情不由从心底升起,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温柔,眼睛周围的一切也变得温柔,风和石头、草和流水、泥土和木头都是温柔的,在此温柔的氛围中,他理解了自己与死者之外一个旁观者的感受,她的孤寂与委屈,足以打动世上任何一个冰冷的男人。 
  …… 
  柳三变从豆豆坟前离开以后的事,已经缺少可靠的依据,我的想象也无法触及到悦宾楼的妓女如何如何,我只知道在这之后的半年里,柳耆卿一直生活在江苏泗州的悦宾楼里,对豆豆的思念,使他的一首《少年游》流传街头: 
  佳人巧笑值千金。 
  当日偶情深。 
  几回饮散, 
  灯残香暖, 
  好事尽鸳衾。 
  如今万水千山阻, 
  魂杳杳、信沈沈。 
  孤棹烟波, 
  小楼风月, 
  两处一般心(柳永词《乐章集·少年游》。)。 
  半年之后,也就是公元1018年,遍地的金盏花盛开的时节,柳三变乘一叶小舟悄悄离开泗州,往扬州而去。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柳永词《临江仙》。)。   
  今宵酒醒何处五(3)   
  他品咂着自己多年前的旧章,一种旷远深幽的感觉随之而来,那是吹进箫孔的劲风,悠长而旷达。 
  柳三变知道,他对扬州的倾慕和留恋,并不是来自歌台瓦肆,也非来自于茶坊楚馆,确切地说,和他一贯追求的女儿之性无关,和青楼里女儿们相比,他同样喜欢完全不同的处世方式。 
  他喜欢潘阆,喜欢围绕在潘阆身边的这些“晚唐怪客”(指由僧人、隐士等组成的“晚唐体”诗派作家。): 
  “不知道逍遥子(潘阆,自号逍遥子。)在不在,如果在,这番相见将多些快乐。” 
  想起逍遥子,柳三变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想起此人当年被太宗缉拿,而他却逃亡隐匿,以堂堂四门国子博士之躯,置身于中条山的飞沙走石之中。真宗即位时,一纸缉拿令便将他提到京城,可真宗见这继恩余党、名重一时的大博士竟落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到不能遮羞的地步时,便生那么点同情心,将他贬至信州,后又流放到当涂、贵池一带。此时,他已心灰意冷,所以当真宗授他滁州参军之职时,他便挂印而去,乐得个放怀湖山,随意吟咏。朝廷显贵随李商隐的风格唱和出一派西昆之声,他却和一些僧人剑客步贾岛后尘,将晚唐之风煽扬得风风火火。 
  “如果他还健在,还不知道老到什么程度了。” 
  一路上,柳七设想老者的样子。当他来到潘阆家门前,见两个老者在门口对弈时,却没有将他们和潘阆联系在一起。 
  他绕过放着酒棋的石桌,绕过两个老人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这位朋友,你找谁?”身后传来一声苍凉问话。 
  “唔……”柳七看看这位老人,银须飘摆,目光炯炯有神。 
  “老伯,我是找逍遥子。” 
  老者将他打量一番,微微笑笑: 
  “逍遥子不在,早就不在了,请回吧。”说完又和坐在他对面的老者下起棋来。 
  那老者拿起一枚棋子,就在落子的瞬间,突然说: 
  “这位可是柳七,柳三变?” 
  柳七闻言心头一震,当即躬身施礼:“这位老伯,柳七已随烟花去,只有耆卿在此,敢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股信风,吹来了你的消息。”老者头也不抬地说。 
  柳七一听,心中直想笑,难道自己正如老尼所言,身上有股骚气? 
  “敢问老伯是?” 
  老者抬起头来:“你还认得我吗?” 
  柳三变仔细打量,好一阵子之后,才说:“只觉得很是面熟,可想不起来了。” 
  “噢,你想想半年以前,你是不是见过我呀?” 
  “半年以前?”柳三变仍然不解。 
  “哈哈哈哈……”老者爽朗地笑起来: 
  有个人人真攀羡,问著洋洋回却面。 
  你若无意问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却还愿,免使牵人虚魂乱。 
  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 
  念完了,以醉中带醒的目光看着柳三变道: 
  “这首淫逸之词,是我在东京秦时楼下所听,不知是否你的大作?” 
  经他这么一提,柳三变忽然想起秦时楼下听曲那事来,这老者不是寇准寇天官是哪个,想到这里,急忙撩衣跪倒: 
  “寇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恕罪。” 
  寇准这才笑着站起来:“耆卿呀,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大人,小人在京都颇感失意,四处走走,本欲往金陵而去,路过扬州,想到故交潘阆先生,好多年不见,想来看看,不想逍遥子已别处逍遥了。”柳七说着,露出一脸的失望,不过马上转愁为喜道:“不想在这里遇见寇大人,真是平生的福分。” 
  寇准笑道:“你这个风流才子呀,哄妓女哄惯了,竟哄起我来。” 
  “小人不敢。” 
  “你说和逍遥子是故交,可逍遥子就在你身边,你竟不认识?” 
  柳七看看身边,除两位老者外并无他人,再看看那个坐着饮酒的老者,才知道这就是逍遥子。 
  “潘老先生,小生在此有礼了……” 
  潘阆用眼翻翻柳三变:“你不认识我,我就不认识你。” 
  “逍遥子,实在对不起,小生眼拙,方才多有得罪。” 
  逍遥子也站了起来:“柳七呀,多年不见,你老得可真快呀。” 
  柳七心里话,这老头,将我想说的话先说出来了,待我回敬他一句: 
  “逍遥子,你倒是年轻多了。” 
  三人一时仰头大笑。 
  柳七问寇准因何不先回家而到了这个穷乡僻壤,寇准道,他本来要回华州的,可是刚走了一半路,真宗皇帝飞马传旨,派他到安州去做知府: 
  “这不,我从县令开始,升到了丞相,从丞相到知府,看来离知县已经不远了。” 
  “寇兄是功名中人,我潘阆不敢比,可我总认为功名利禄均是过眼烟云,我想那小小的安州也难盛得下宰相贵体,还不如和我一道,恋这青山绿水。” 
  “逍遥子呀,你连号都逍遥了,可我逍遥不起来,想到黎民百姓的生息,我会突然间心惊肉跳,食无味、寝不安呐。唉——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他说着转过身去,面对着金湖涟涟的水波: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今宵酒醒何处五(4)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柳三变听寇准所吟,嗟叹不已,这首诗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而且骨韵极高,不是一般人能够作出来的。 
  潘阆品味片刻道:平仲兄这首诗极好,老夫不才,愿和一首: 
  望湖楼上立,竟日懒思还。 
  听水分他浦,看云过别山。 
  孤舟依岸静,独鸟向人闲, 
  回首重门闭,蛙声夕照间。 
  柳三变听这两位吟诗,心里道:真是文如其人,寇准做诗,风节显落,心怀天下之忧;而逍遥子做诗,尽是孤舟、独鸟、闲人、蛙声,平淡自然,风格孤峭。 
  “两位真吟的好诗。”柳七赞叹道。 
  “吟好诗的还没来呢。”潘阆道。 
  “小生只是爱弄些曲子,离诗远得很……” 
  潘阆:“我没有说你——九僧(指以惠崇为首的九位僧人,是“晚唐体”的主要成员。)听说寇准到了我处,正日夜兼程往扬州而来。” 
  “九僧?” 
  寇准接过话头答道:“就是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这几位老和尚,举止飘逸,风节高亮,我早就想见一见的,所以,我就等在这里了。” 
  柳三变听说九僧要来,兴趣大增,忙问九僧何时能够到达。 
  “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二日就到。”潘阆答道。 
  三人在潘阆处饮酒赋诗,斗棋比画,不觉数日,可九僧仍然没来,一向沉稳老练的寇准有些坐不住了: 
  “兄长,他们怎么还不来?” 
  “山高水远,路长弯多,哪能说到就到呢。”逍遥子一脸无所谓地说。 
  柳七不好说什么,反正他此番出游纯属消愁解闷,也许时间拖得越长,他觉得越好。 
  这天傍晚,三人正在斗棋,柳三变的马踏在潘阆的老将上,潘阆满脸紧张,一扫逍遥之态说: 
  “重来重来,没有看见……” 
  话没说完,忽听身旁有人道:“何须重来,翻炮打车再打马再打马,不就解了围了吗?” 
  三人眼睛一齐落向棋盘,果然是一着反攻为守的妙棋,潘阆赶紧依计行事,将柳七的车给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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