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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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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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陈女士。天哪,你对涉外的事情,从来是谨慎小心,又加小心谨慎的。可她
像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勒内小姐从巴黎回北京来了,给我带来几本最新的大
陆时装杂志……”
    现在你赌气不在家,这个电话不会马上有人接,正如洗脸池上的牙膏、香皂使完了,
无论厂长、大夫、画家,都不会主动自己去买的。让它响着去吧!丁零零,丁零零,一
直把心兰从厨房里响出来为止。还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去接你回家,
同时必然要数落你几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倒成了小孩!快去吧,
建国,你少听会儿不行吗?”
    你完全设想得出,戴着立体声耳机听音乐的建国,任你老伴说破嘴,他听见装听不
见,逼急了还会恶狠狠地把碳条在画布上乱抹一气。“活该,他愿意——”
    “是你说的话吗?你把爸爸惹恼了,你还不去?”
    青年画家认为你大发雷霆毫无意义,只不过领导别人惯了,总要凌驾于大家头上,
总要施展权威。其实这是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盐少酱,嘴里便谈
出水,没着没落地难受了。他说:“父母和儿女之间,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机关
模式在家庭里是行不通的。你讨厌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你叫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陈卫红好
了,这还可以使你回忆起触及灵魂的年代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腾出房间,也是南面为王
的帝王思想作怪。你应该搬出来,光是色彩的生命线,时装设计,油画创作,都需要空
间和阳光。从价值规律看也该搬,你那二百来元工资,只不过相等于画面为4×6的习
作一半价钱,而一台晚会的服装设计,那酬劳的数额,足以使你吓一跳。”
    马克西姆的法式大菜,你光顾过吗?建国饭店酒吧里的纯马了尼酒,你品尝过吗?
可你知道,建国,香格里拉,那位大背头新秀,却敢去冒险,而且决不吝啬。你连一些
普通饭店,也缺乏迈进门槛的勇气。其实走得这样累,完全可以到一家上乘的、与你往
昔身分相称的饭庄,坐上一会,歇歇脚,点几个菜,要两杯酒,自斟自酌,岂不也好?
可你根本不朝这方面想,也不敢朝这方面想,只是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面孔。
    你啊!你啊!……
    建国不会来的,假如你答应房子,答应精神上支持,答应将来成立香格里拉时装设
计中心时,你当董事长,也许要辆出租车,专门接你一趟。他好意和你谈远景,你藤杖
一戳地吼着:“够啦,给我收摊吧!”厂长在你家算外姓人,对家庭纠纷采取不介入的
严格中立态度,也觉得你有点过分,用手杖代替语言,对待你全凭自学成才的儿子,也
太粗暴了!你由于洁身自好,帮过他什么忙?女婿也是不敢得罪你的,笑了笑说:“美
国的麦克纳马拉国防部长下台以后,去当世界银行行长。基辛格不当国务卿,好像也做
了什么公司的董事长!”
    “异想天开!”
    你把儿子画出来的香格里拉精心设计的远景图,用手杖拨拉到一边去。“什么中心?
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中心!”
    你看不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看不惯你的儿子!
    其实,你年轻时,活跃程度也不亚于目前的建国,也曾经狂热地追求你现在的老伴。
如今,任何一位到你家的客人,都难以相信油米柴盐的老太婆,会是当年演过《王秀
鸾》,《赤叶河》的女演员,而且更无法想象你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领导干部,
动不动用拐杖戳着,指责谁的不是,有权教训众人的长老,会赶几十里路,翻山越岭,
追赶心兰的剧团,去聆听一曲她唱的《燕燕下河洗衣裳》。但现在,连你儿子的房间,
也视作禁区了。
    你讨厌他屋里那些裸体画。建国一门心思就研究这个,虽然并无任何猥亵的低级趣
味,总觉得很不像话。你尤其不喜欢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刻。不知从哪儿挖来的,盘根
错节、缨络累赘的老槐树根座,刻出来似乎有无数变形的,赤身露体的少女在磨盘下挣
扎,简直使你无可容忍。有一回,香格里拉竟然坐在那里当模特儿,一丝不挂。佳佳,
那小外孙女向你当新鲜事讲了以后,你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心兰去干预他们,可香格
里拉一点也不害臊——她爸妈怎么教育的啊!——回答着你老伴:“妈妈,建国没上过
美术学院,我愿意为他的事业,为他的成就——”你忍无可忍,估计她已穿好衣服,满
脸道德文章冲出来。谁知她只披块薄纱,纤毫毕露,你只好双目紧闭地责备:“你俩还
没结婚!”
    “爸爸!”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你应该相信我们!”
    相信?想到这里,摇摇头。继续笃、笃、笃地走去。该死啊,熟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你明白了,别说不会去电话,即使真有人打,也不肯来接的。因为他们实际上已
经掌握你的致命伤,偌大北京城,你找不到另一家藏身之处。你老伴不是在对香香喝卡
路里不高的鸡汤以后,根本无所谓地说:“由他去吧!走不多远的。他这辈子还真是没
交下几个能掏心窝子的朋友,全是公事公办的泛泛之交。没地方可去,转一圈,气消了,
也就拉倒了!”
    你在门外还听到建国的嘲笑:“正因为他寂寞,没事干,又不甘当平民百姓,就拿
我们撒气。香格里拉,还真不如你爸爸自得其乐呢!每天报纸一来,边看边用毛笔蘸红
墨水划圈,作批示。什么‘此文甚好’,什么‘可再闯’,什么‘切中要害,建议全家
诸同志一读’——”紧接着是香格里拉轻盈的笑声,她补充说:“结果这些旧报纸,人
家废品站都不收购……”
    “哈哈哈哈……”全家人的笑声,从门缝里溢出来,你只有出走是唯一的办法了。
    冲这笑声,你也不能轻易收兵,可是在谁家找个落脚之处,非把他们急得像热锅上
的蚂蚁才称心呢!这一片胡同里,肯定有总局职工在居住着,可哪条胡同?多少门牌号
码?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你坐车来视察过的,因为房破屋漏,怨声载道,你才深入群
众表示关心,但你作了指示后结果如何,是否还得用盆盆罐罐去接滴滴嗒嗒的漏水,你
好像不曾再过问的。可这一带房子基本是老样子,因此,即使人们能原谅你,愧对旧日
部下的内疚滋味,也不好受。干部的居住条件,自然要强点,但如你老伴所说,你也顿
然醒悟,三十五年过去,一个称得上知己亲密,可以推心置腹,能够毫无挂碍地住上几
天的人家,还竟是难寻难觅。
    谁让你这多年,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收敛在你的冷峻、威严、不动声色的外表里,
压缩在你那枯燥的谈吐、淡漠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里呢?自然,那些需要你的权威
作助力,以达到目的而仰仗你的人,那些你需要人家权威,以达到目的而你仰仗的人,
一旦离职退隐,这种由于权威而建立的联系,虽然也曾如烈火烹油地那样炽热过的友谊、
情分、交际、往来,此时,像过期支票一样,人走茶凉失效了。
    现在,你真后悔啊!一种莫名莫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也许有总局职工从你身边擦
肩而过的,你原来对人家就冷冰冰的,有什么义务必须热烘烘地扑向你呢?说不定故意
闪过脸去回避你了……你使劲地用藤杖戳了一下方砖,这回并不是朝别人发火,倒确确
实实在生自己的气了。没想到,快五个钟头,藤杖敲遍了无数块方砖,了无反响,这一
下痛到自己心上的打击,倒戳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老头子,站在你的面前。如果不是
在大庭广众之中,你准以为看到镜中你的影像了。也不知是你挡住他的路,还是他拦住
你的道,脸碰脸僵持着。惟一的区别,他和颜悦色,你怒气冲冲;他乐观豁达,你满脸
官司;他心情舒畅,你憋气窝火;他向你伸出友情的手,你却用手杖隔开,示意他识相
让路。
    “咦?你该不是小方,方鹤吧?”
    你怔住了,敢叫你小方的人,这世上还有么?直呼你姓名的人,又能有几位?部下
敬呼方老,同事称你老方,即使老上级见面,方鹤后面,还亲切缀以同志二字。
    “谁?”
    “还记得我陪你翻山越岭去听《燕燕下河洗衣裳》?”
    “啊哈!你?……你!”你终于想出来了:“老套筒!”还是在边区抗大分校的同
学,不错,是他,你也激奋起来,扔掉藤杖,捉住他伸过来的手。但他给你拾起,塞给
了你。你想谢谢他,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尊姓大名,绰号倒记得清清楚楚。
    “心兰呢?还在唱歌演戏吗?”
    “唱什么?早围着锅台转啦!”你顿时间把五个钟头压在心头的负担,涣然冰释了,
用不着发愁怎样结束这场和老婆孩子的坚持战了。现在有坚持到底,抗战必胜的把握了。
乌拉,你在心里暗自得意。
    让心兰率领着儿女去商量对策,是找是等,举棋不定去吧!不过想到自己倘非老战
友搭救,落到孤家寡人地步,也着实为走过来的路而抱愧。所以,你拉住他不放,生怕
一松手他飞了,又得回家去忍受无言的奚落,和从此一落千丈的局面。现在,他们还不
会那么当回事。香格里拉又在炫示她的新装。全家围着她啧啧称羡,还由于你不在场,
某种程度的无形压力也不存在了。不但香格里拉敢尽兴地表演,你还可以想象那位厂长,
怎样赞赏这种突破的勇气。建国也在演说,爱美是女人的天赋神权,谁也无权剥夺。你
老伴甚至揭发你刚进城,洗白衬衫,为了使它白,还滴两滴蓝墨水在洗衣盆里,说明你
也有常人的天性,只是后来才变成谁都该你二百吊钱似的没个好脸。你儿子建国肯定又
是那句话:“蚕用许多丝把自己缠绕起来以后,就变成了蛹!”说吧笑吧,你反正已经
决定,要狠狠地报复他们。只要整夜不回家,明天他们就会在晚报上登寻人启事,到玉
渊潭公园看你会不会投水自尽。总局的头头脑脑,一定面露哀思赶到,并着手筹备追悼
会事宜。全市派出所也会出动寻找一个丢失的离休干部。你的不肖儿女开始受到社会公
正舆论的谴责,一个个良心不安,灵魂仟悔,并且回忆和缅怀你的好处……还可以往下
设想许多许多,老伴整天流泪或者饮泣,她是演员,她唱过歌,哭起来估计不会难听。
香格里拉必定要设计出一套哀思眼,全黑的,洒上金色星点的曳地长裙,料子当然要用
金丝绒,这才能表现办丧事的沉重感。满屋里充塞着慰问的人,吊唁的人,和守灵的哀
悼气氛。“真可惜啊,一个多么好的同志,连遗体也不让我们告别就走了,以后再听不
到他手杖笃笃的声音,在敲打督促我们了……”
    你笑了,你觉得你实际上还像早年一样,很富于幻想力和人情味的。虽然这么多年
来,似乎浪漫色彩淡化了,自由飞翔的翅膀折断了。可是现在,被老套筒紧握的手,重
新唤起二十郎当岁的激情,竟敢半辈子都未有过地大笑起来。他叫什么鬼名字来着?他
为什么叫做老套筒?他怎么到抗大分校的?后来分手他的去向?在学习期间他还有什么
值得记忆的?全忘了个精光。只记得他陪你翻过两座相毗邻的双峰山——俗称也叫奶子
山,追着流动演出的剧团,去听心兰的演唱。按现在的说法,她当时也算是新星,如今
胖得也许只能演地主婆了。就是他,还有你,竟敢违反群众纪律。他担当隙望,你爬上
树去摘熟透了的柿子。然后到演戏的地方,找到你热烈追求的女主角,悄悄地塞给她这
点礼物。其价值,其意义,和你儿子在马克西姆餐厅,为香格里拉点的一盘蜗牛菜,基
本相同。
    接着便到露天场院里找这位老套筒,他已从老乡家借来张条凳,于是并肩坐下,仰
着脖子欣赏在汽灯光亮下演戏的王心兰。你眼睛只盯住她,演的什么,唱的什么,台上
的其他演员,你全不在意。有时,她下场去了,你瞪着溜圆的眼睛,便滑到舞台后面,
那果然像女人乳房似的山峰上去。在朦胧的夜色里,似乎柔软、丰满、富有弹性的质感,
都被你火辣辣的眼光触摸到了。那样浪漫,那样想入非非,那样绮丽的情思,竟然在这
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随着老战友的重逢,像春潮似的,从古老的年代里涌了过来。
    幸亏黑了天,否则,你那一向严肃古板的面孔上,竟然出现初醉微醺的潮红,让战
友看了,还怪难为情的呢。
    “我可没有想到你在北京,而且更想不到,会在这儿把你认出来!”老套筒热热乎
乎地说。
    “这就是离休的优越性啦!”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表露这些显然多余的话,“当
差不自在,自在莫当差,担负一点工作,忙得你变成了机器。再说,那时候,车来车往,
也许你我天天碰头,但是不能见面——”你估计像他这样一个抗战干部,恐怕也和自己
一样的级别了。不过,你觉得他这股活跃劲,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修炼得似乎不到家,
没准还会低一个层次吧?不管怎样,今天晚上非住到他家去不可,最好(假如他是个处
级干部,房子怕不会富裕)能住到给你开追悼会的时候——别看现在一个熟人面孔也瞧
不见,溜达了五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捞到根救命稻草,还是位好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战友。
亏他好记性,把自己认了出来。否则,人海苍茫,举目无亲,不知该投靠谁去?但是,
你会想象,只有在追悼会上,所有熟人一下子全都露面了。好,就在大家默哀三分钟那
个时刻,你出现了。像美国一部什么电影,人们都以为我个人已经升天了,没想到他还
活着。三分钟过后,大家抬头一看,你拄着藤杖站在你的遗像面前,那该是一个如何精
彩的镜头?!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着实让你钦佩。漫说一个人,数十年过来,尤其经历了这样一条
曲折艰难的道路,会有怎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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