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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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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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的镜头?!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着实让你钦佩。漫说一个人,数十年过来,尤其经历了这样一条
曲折艰难的道路,会有怎样明显的变化,即使一块顽石,长时间的磕碰跌宕,冲击洗刷,
也不再是原来形状。可他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方鹤!”说明他过人的敏锐和尚未衰
老的脑功能。老套筒是一种老式的步枪,虽老,经得起摔打折腾,虽旧,却还有战斗力。
现在,对到这年岁的人来说,倒有褒美之意了。他打量着你:“我看你还挺好!方鹤!”
    “也还可以吧!”因为突然间,你想起香格里拉那张格外漂亮的脸,和料不到的美
的冲击力,使你家庭这长期还算平衡的局面,一下子震荡得不那么安宁了。
    啊,他反应真快:“听你口气,有点情绪!”
    “也许吧?”你模棱两可地回答。到这年岁,到这地步,又碰到这样毫无关联的朋
友,也无须遮掩了。
    他目光亲切地瞅着你,但整个神态似乎不以为然地审视着你。“现在有种流行性寂
寞炎——”
    你没听准确:“什么?”
    “寂寞,不甘寂寞的寂寞!”
    你笑了,无可奈何地承认。但你觉得香格里拉的爸爸并不一样。他搜集他过去威风
凛凛的照片,放大,上色;你连你自己前后判若两人的影集,翻都不翻。他复制他以前
大会小会的讲话录音,没事放着听,尤其鼓掌的地方,要反复几遍;你连有关你的报道、
访问,甚至整版八股文章,统统处理卖破烂了。所以,你对老套筒补充一句:“是这样,
也不完全这样。”
    “那好,我可以把你记在我的备忘录里——”说着,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那手
册像台历一样活页装着,拆卸自如,使用方便。看起来,他还很顺手,很熟练地写着什
么。
    你惊奇地俯身看去:“干嘛?”
    “我可以想法使你重新像陀螺一样转起来!”他已经把你的尊姓大名写在卡片上。
并且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方鹤,你的特长,你的爱好!”
    这真是让你哭笑不得的问题,从参加革命起,当组长当班长,当事务长。以后进城,
当校长,当科长,当处长,直到当局长。如果要回答的话,那么也只好是:特长——当
领导;爱好——还是当领导。“去你的吧!老套筒,我可没有兴致跟你开玩笑!”
    他很正经,也很严肃地对你讲:“你怎么这样说话?哦,我忘了跟你介绍我的身分,
我的工作——”
    “你还没有离休?”
    “我还比你大呢,你忘了?大好几岁。要不,我会被班里同学起那么个绰号!”他
笑了,笑得爽朗而自信,毫不顾忌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他把手册合起,告诉你:
“我们会把你的数据输进电脑的。我现在担任这家公司的经理——”
    “啊喝?搞洋务?”你心里马上有一种鄙夷的感觉,看起来,他大概也就是个处级
干部。百货公司,饭馆,副食品商店的负责人,都叫经理。他能羊群里出骆驼,是个大
家伙?恭喜你,这是现在很吃香的一个方面——”
    “别酸溜溜的,方鹤!”他虽然年岁比你大,可并不迟钝,马上机敏地回敬过来。
“不过,我们倒确实搞了几台先进的设备,来处理人才交流的信息。中国是十亿人口的
大国,手工业方式的办事效率,和要达到人尽其材的宏大目标,完全不相适应,所以—
—”
    你拦住了老套筒的演说:“什么公司?”
    “他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你。就着路灯的光亮,你看名片上印着“A·E·M·C”
四个英文字母。老套筒示意你翻过来,黑体字是“人才交流信息公司”,你马上想起你
女婿讲过的那个八级干部,离休副部长,热火朝天搞着的公司,不好像也是这名称么?
你忍不住问,而且预感到会出现什么意外:“是不是有个翁老总——”
    老套筒把手一摊,坦然自陈地说:“方鹤,方鹤,我就是啊!”他看你满面惶惑,
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奇妙神情,便有点抱歉地解释:“咱俩从抗大分手以后,我就
做城市工作,改了个姓,一直延续着用到今天。”他又紧紧握住你的手,看了看表,十
分遗憾,可又是十分高兴:“名片上有电话,有地址。今天碰上你太激动了,咱们有过
一个多么美好的青年时代,可以想象,我们还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晚年。不过,实在不
能陪你多聊了——”
    “呼啦”一下,你的心彻底凉了,说什么也不松开手。
    “你知道吗,我得赶紧到一家针织厂去,告诉他们一个绝妙的信息。原来这家厂子
欠债累累,马上就要倒闭关门的,全亏了一个叫香格里拉——”
    你立刻像吞下一枚煮熟的整个鸡蛋,噎得直翻白眼。
    “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国青年时装设计家。这名字你也许不喜欢,我倒觉得蛮好听的。
她给他们厂子设计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那种女衫,起死回生,工厂被她救活了。”
    你有点头晕,连忙拄着你那根有一百年古老历史的藤杖。手杖的作用,好像此时此
刻,才是正常和正经的。
    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你不了解内情,针织厂用重金聘请她当总设计师,香格里拉
拒绝了。她要当自由法人,哦,也许你不懂,这是法律名词。她要自己开业,这样可以
不受行业束缚,在艺术创作上获得自由。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老套筒也许意识
到作为一个经理,这样泄露公司业务秘密不甚妥当,慌不迭地告辞了。
    你拉住他:“什么电话?”
    “一位大背头青年作家给我透了个信,她动摇了——”老套筒再也不肯说下去,再
也不想在这儿逗留,急急忙忙挤在夜市的嚣乱中,很快就消失在灯火闪烁的长街人流里
去了。
    “好你一个老套筒!”
    你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毫不犹豫地跨上停在路边的出租汽车,一个劲地催司机快
开。把着方向盘的小伙子很幽默,玩笑地打趣着你:“您老活够啦,我们还年轻着咧!”
    你在心里骂着:“放屁,老套筒比我大好几岁,还活得欢着咧!”
    一直看到你亮着灯的家,一直到你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家门,你才放下这颗忐忑不
安的心。屋里没有一点声响,静得让你汗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也许,你不像往常,总是
笃、笃、笃地用藤杖替自己开路,直到你推开了你住的那间宽大敞亮房间的门,坐在写
字台前的香格里拉,才惊动地站立回过身来。你早知道是她,那香水,据说是真正的法
国巴黎香水,已经通过嗅觉神经告诉了你。
    “爸爸!”
    你还是第一次从这甜蜜的叫声里,听出来亲切的、一家人的、毫无隔阂的感情。
    “人呢?他们呢?”
    “都上街分头找你去了,我留在家里听电话——”接着,她说:“爸爸,你别生气,
你老了,你这一辈子多不容易。我决定了,再不为房子惹你不高兴,我先到一家针织厂
去干几年,打下点物质基础,然后再搞我自己心爱的事业,我愿意为这付出一生的时装
艺术……”
    你终于发现,香格里拉为什么偏要这个房间。不错,它宽敞明亮,有充足的阳光,
它适宜艺术创作,可以得到最佳的色彩效果。当你走到那一排落地长窗前,你拉开窗慢,
薄纱掩映的窗外街色,闪烁的霓虹灯,一连串的华灯,驰行着的车灯,高层建筑物无数
闪亮的窗,夜空里无数明灭的星,投进眼帘的时候,你明白这临街的窗,对一个时装设
计师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信息窗口。假如你那厂长女婿,再给这临街的窗,装上激
光发生器的话,那么,在北京这条美丽的大街上,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工作室,又该是多
么诱人呢?
    “爸爸,你原谅我吧!”
    你终究是做过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了,应急的本领还是有的。你说:“好像我从
来也没有坚决反对过你们搬进这间房子吧?我只不过需要全面地权衡,采取一种稳妥的
两全其美的办法,绝不会挫伤你们的积极性……”你还接着说了许多话,可你自己也有
点不知所云,便关闭这种全自动流出套话的水龙头,动手推开一扇扇长窗。确实,一股
新鲜气息,随着清凉的晚风,阵阵袭来。你好像还很少体验到这扇临街的窗,给你带来
如此赏心悦目的愉快和惬意呢!
    香格里拉好一会才从你那繁琐哲学里悟出真谛,欣喜地问:“爸爸!(比糖精还甜
五百倍!)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也没有不同意过啊!”
    “这么说,将来发展成香格里拉时装中心,你担任董事长?”
    你再也讲不出别的:“我从来也没有坚决拒绝啊!”
    “啊!”大喜过望的香格里拉扑过来,张开双臂:“爸爸,我的好爸爸!”朝你扬
着那张漂亮得出奇的脸。
    你那根道德神经,立刻警惕起来。你知道,这也是许多电影里,常常见到的场面。
扑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拥抱,第二个动作,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接吻了。天哪!你
知道香格里拉,决不会约束她那像火山爆发似的感情的。
    你害怕得不得了,慌不迭地后退。你忘记这临街的窗是打开着的;一脚踩空,身子
便朝窗外倒去。
    “香格里拉,快——”自从她被建国领到你家,你这是头一回叫她这个名字。
    要不是年轻人眼急手快,你就该跌到窗外去了。
    你啊!你啊!你这个老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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