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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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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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
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
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
所以他进了K 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H 府中学来;在H 府中学住
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 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那小小的
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H 大学的预科。
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
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缩服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
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
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的
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
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
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
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
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
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 中学正在
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 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 氏夫妻听,M 氏
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 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 氏,也
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
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 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 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
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
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
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
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
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军
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
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
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
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
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
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
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

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
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 尚未醒悟,模模糊糊
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去了。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
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
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
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
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
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 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 市是日本产美
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 市的高等学校去。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
行车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
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
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
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
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
起来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
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
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
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
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


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 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

东京的朋友。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赌酒,

街灯火远随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夜后芦
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 wohl, 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 glatte 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

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
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
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

“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可真算不薄了。”
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 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

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

帽,问他说:
“第X 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我们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早晨还早得很,N 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

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午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学

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

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阴里,疏疏落
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
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
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在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
到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
在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
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
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
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


地方。如今到了这N 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
无邻居,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
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旅馆里,只
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
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 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
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
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咄咄的响
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
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
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
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
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学校是在N 市外,刚才说过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
线,界限广大的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
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岗。除了几
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中间,只
有几家为学生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一般,散缀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
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Le manteau),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照
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IdyllicWanderings 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纯
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般。他到了N
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载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
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
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
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
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
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
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Madam
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
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
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
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
起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
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 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
Gogol,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
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
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
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


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
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
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
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
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
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
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
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
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
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
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
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
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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