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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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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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
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眼睛
一样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
都带起金黄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
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 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
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
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
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
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
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
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谈了几
句之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
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
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
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
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
虽在路上,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
中国留学生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
宛然成了两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
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
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
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
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
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也


时常在那里笑的。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
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
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
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
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
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 市去行乐去。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
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来了。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
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
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
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
她面前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 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
传了几声煞煞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
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
手幽脚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
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看去,浴
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
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
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
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
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
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
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
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
耳朵明明告诉他说:“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
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
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
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
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
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的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
一罩,咬紧了牙齿说:“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
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
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
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
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你早啊!”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


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太阳
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
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
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
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
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
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
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
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
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
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
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这大约
就是A 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
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
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
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
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
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
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
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
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
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
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
成了一个花圈,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
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
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
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洁的日轮,
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
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
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
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
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
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
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问园主人去借
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
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
就问他说:“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营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的。”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


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

说:“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

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岂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Hypochondria 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

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
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
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
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
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
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
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
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
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啊
吓,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
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
你的身体。”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
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
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
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
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
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和好起来;所
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


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
已将凋落起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
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
丁家包办,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
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
昨天下了一夜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
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
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
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
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
未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
那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t 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
前的原始基督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
来。

“赦饶了!赦饶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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