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
点,也醒了一歇了,只因父母教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
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纸上的话,知道它
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地方上又
没有战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
认识,就是教育局里的职员,又哪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
就会打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
我们那地方,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
他,到底性命要紧还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
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
伏在床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的么!你切不要拦阻
我(这时候他已转为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决没有一点
危险,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捷,微微笑着),你不
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
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
但是风声这样地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
生离死别的哀感涌上她的心头,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
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泪来。于是勉强忍住,聊作自慰的请求道:“那么
你去看看情形,假如教育局长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如还来得及,你就乘
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乘了明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
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


依依之情,决计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
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
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学,又恨
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
天经地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
道:“假若打听明白局长并没有这意思,依你的话,就搭了下午的车来。”

两个孩子约略听得回去和再来的话,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娇道:“我也要
回去。”

“我同爸爸妈妈回去,剩下你独个儿住在这里,”大的孩子扮着鬼脸说。

小的听着,便迫紧喉咙喊作啼哭的腔调,小手擦着眉眼的部分,但眼睛
里实在没有眼泪。

“你们都跟着妈妈留在这里,”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再不许胡闹了,
好好儿起来等吃早饭吧。”说罢,又嘱咐了潘师母几句,径出雇车,赶往车
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说铁路已断火车不开的话,潘先生想:“火车如
果不开,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职也只得由他了。”同时又觉得这消息
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若是运气好,未必会逢到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话
也未必可靠。欲决此疑,只希望车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运气诚然不坏,赶到车站一看,并没有火车不开的通告;揭示处只
标明夜车要迟四点钟才到,这一刻还没到呢。买票处绝不拥挤,时时有一两
个人前去买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却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为看看来的,
也有带着照相器具的,专等夜车到时摄取车站拥挤的情形,好作《风云变幻
史》的一页。行李房满满地堆着箱子铺盖,各色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面。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点儿怅惘,顿了一顿,终于前去买了一张
三等票,就走入车厢里坐着。晴明的阳光照得一车通亮,温温地不嫌燠热;
坐位很宽舒,就是勉强要躺躺也可以。他想:“这是难得逢到的,倘若心里
没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这趟车一路耽搁,听候军人的命令,等待兵车的通过,直到抵达让里,
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心便
一定,原来昨天再四叮嘱王妈的就是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
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地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闯进去
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于是他吊
起的一半心放下来了。还有一半心没放下,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分付
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了。”

王妈摸不清头绪,关了门进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们一定就住在本地,
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骗她说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来了?奶
奶同两个孩子不一同来,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跟了
去?这自然嫌人多了不好。——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红房子里,那些兵
都讲通的,打起仗来不打那红房子。——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了去,
我也不高兴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这里来,横竖我的老衣
早做好了。”她随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这鞋子上西


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复想那主人究竟在
哪里的问题。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
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
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
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的有主意,决定回来到底是不错
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来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意思
是说兵乱虽然可虑,子弟的教育犹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废弃的,现
在暑假期满,我校照常开学。从前欧洲大战的时候,他们天空里布着防御炸
弹的网,下面学校里却依然在那里上课:这种非常的精神,我们应当不让他
们专美于前。希望家长们能够体谅这一层意思,如无其事地依旧把子弟送来,
这不但是家庭和学校的益处,实也是地方和国家的荣誉。

他起完这草,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的,局长看见了,至
少也得说一声:“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
张,命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
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弄得下去!但也没有
办法,唯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
信。

第二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
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至于渺茫。没
精没采地踱到学校里,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
多家是关上大门的,打也打不开,只好从门缝里插了进去。有三十多家只有
佣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当然跟着去,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念
书。其余的都说知道了;有的又说性命还保不定安全,读书的事情再说吧。”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于心
曲。抽完了一支香烟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
处。

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称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阔,也愿意作为妇女
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到热诚的欢迎,
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
在学校门前挂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这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像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
“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多
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吧,”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挂一面旗,
而徽章这东西不很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

办事员同他说笑话,这些东西又不好吃的,拿着玩也没什么意思,多拿
几个也只作一个会员,不如不要多拿吧。但是终于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着;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
旗,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枚红十字徽章早已跳上潘先生的衣
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枚呢,潘先生
重重包裹着,藏在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
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
们加保了一重稳当可靠的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

让里的人家很少有开门的,店铺自然更不用说,路上时时有兵士经过。
他们快要开拔到前方去,觉得最高的权威附灵在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在
眼里,只要高兴提起脚来踏,总可以踏做泥团踏做粉。这就来了拉夫的事情:
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脱逃,便用长绳一个联一个缚着臂膀,几个弟兄在前,几
个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牵着走。因此,大家对于出门这事都觉得危惧,万不
得已时,也只从小巷僻路走,甚至佩有红十字徽章的如潘先生之辈,也不免
怀着戒心,不敢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于是让里的街道见得清静且宽阔起来
了。

上海的报纸好几天没有来。本地的军事机关却常常有前方的战报公布出
来,无非是些“敌军大败,我军进攻若干里”的话。街头巷口贴出一张新鲜
的来时,慢慢聚集,也有好些人,注目看着。但大家看罢以后依然不能定心,
好似这布告背后还伏着许多的话,于是怅怅地各自散了,眉头照旧皱着。

这几天潘先生无聊极了。最难堪的,自然是妻儿远离,而且不通消息,
而且似乎有永远难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问题,“碧庄冲过来只一百多
里路,这徽章虽说有用处,可是没有人写过笔据,万一没有用,又向谁去说
话?——枪子炮弹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门路
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
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个人
神色仓皇急忙行走时,他便突地一惊,以为这个人一定探得确实而又可怕的
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识,“什么!”一声就在喉际咽住了。

红十字会派人在前方办理救护的事情,常有人搭着兵车回来,要打听消
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虽然是个会员,却不常到办事处去探听,以为这样
就对公众表示胆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
关,舍此他求未免有点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打听去。姓
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
来。

“没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问。“照布告上说,昨天正向对方总攻
击呢。”

“不行,”姓吴的忧愁地说;但随即咽住了,捻着唇边仅有的几根二三
分长的胡须。

“什么!”潘先生心头突地跳起来,周身有一种拘牵不自由的感觉。

姓吴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
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我
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
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就可安睡,我今夜有事,不回
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有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
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实在还可以穿穿;又有潘
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

“哪里有一毛钱的?”车夫懒懒地说。“你看这几天路上有几辆车?不


是拼死寻饭去的,早就躲起来了。随你要不要,三毛钱。”
“就是三毛钱,”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脚踏坐稳了,“你也得依着我,

跑得快一点!”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个姓黄的同业在途中瞥见了他,立定了问。
“哦,先生,到那边。。”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这是谁的声音;

忽然想起回答他实是多事,——车轮滚得绝快,那个人决不至于赶上来再问,
——便缩住了。

红房子里早已住满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来的,儿啼人语,灯火这
边那边亮着,颇有点热闹的气象。主人翁相见之后,说:“这里实在没有余
屋了。但是先生的东西都寄在这里,却也不好拒绝。刚才有几位匆忙地赶来,
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做饭吃的厢房给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
总可以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