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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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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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做饭吃的厢房给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
总可以多插你先生一个。”

“商量商量总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一般地安慰。“何况在这样的时候,
我也不预备睡觉,随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疑惑自己受惊太厉害了,眼睛生了翳,因
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了一闭再张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
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
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
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
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潘先生觉得今晚的局长特别可亲,全不同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
地直跨进去说:“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这厢房不很宽阔。地上铺着一张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
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绝无欲睡的意思。锅灶等东西贴着一壁。靠窗一排摆着
三只凳子,局长坐一只,头发梳得很光的二十多岁的人,局长的表弟,坐一
只,一只空着。那边的墙角有一只柳条箱,三个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带
来的。仅仅这些,房间里已没有空地了。电灯的光本来很弱,又蒙上了一层
灰尘,照得房间里的人物都昏黯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摆在那边的墙角,与三位的东西合伙。回过来谦逊地坐
上那只空凳子。局长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随说:“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
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那方面从正安袭

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

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
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
来,照常进行。”
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别的不要讲,


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侗促
不舒的感觉遗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坐在席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
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
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
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潘先生却想念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他们
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他们此刻已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
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不知到底怎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
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乎趁一个机,机是
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
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
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
它们齐向那里飞去。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
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话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
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
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冷。
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
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松的人。他走过
去,转入另一条街,也不听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
心里好笑。但是再转一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二十余天之后,战事停止了。大众点头自慰道:“这就好了!只要不打
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还不大满意,铁路还没有通,不能就把避
居上海的妻儿接回来。信是来过两封了,但简略得很,比较不看更教他想念。
他又恨自己到底没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可以省下,又免
得几十天的孤单。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
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出来道:“巧得很,潘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
差就请你当了罢。”

“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社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对对的四
个彩牌坊,让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哪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潘先生手
里。

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滋味,接了笔便在墨盒里蘸墨汁。凝想一下,


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
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
影片,拉夫,开炮,烧房屋,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
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潘先生在难中》导读

《潘先生在难中》作于1924 年,发表于翌年元月的《小说月报》,是叶
圣陶“灰色人生”小说的代表作。

小说以江浙军阀混战为背景,真实地描写了小学教员潘先生一家逃难的
故事,生动地刻画了一个苟且偷安、目光短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
在军阀混战之际,潘先生毫无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而只为个人自家性命的
安全而张皇失措、奔波钻营。他带着家小从乡下仓皇逃到上海,刚刚住进旅
馆,稍得安宁,他就忘乎所以地喝起酒来。因怕丢掉校长的饭碗,第二天不
得不撇下妻儿,只身回到镇上办理开学的事务,当战火进一步逼近时,他又
心惊胆战地躲进了洋人的红房子。战争停止后,他“很有点意味”地写起为
军阀歌功颂德的字幅。小说生动地表现了潘先生这类知识分子“临虚惊而失
色,暂苟安而又喜”的可鄙、可笑的精神状态。

这篇小说在塑造潘先生这个人物的过程中,并没有进行抽象的概括,而
通过对人物具体行动——仓皇逃命、冒险回乡、洋房避难等细致描写,生动
地刻画了潘先生的卑琐自私,怯懦麻木,精于计算,善于逢迎的性格特征。
此外,作品还善于通过场面的描写,创造出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潘先生一
家下车时拥挤不堪的场面,旅馆里夫妻辩论的场面,以及潘先生返乡后洋房
避难的场面,都写得情景逼真,气氛毕现。这就构成了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
从而生动鲜明地表现了潘先生的性格特征。

(崔军)


子夜(存目)

茅盾

《子夜》导读

长篇小说《子夜》是茅盾的代表作。它的出现,标志着茅盾的创作开始
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子夜》是一部杰出的革命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它
是新文学史上继鲁迅的《阿Q 正传》之后的又一个里程碑,在现代长篇小说
的创作上,是有重要的开拓作用的。

故事发生在30 年代灯红酒绿,商业繁荣的大都市上海。作品中,茅盾紧
紧抓住了当时历史条件下民族资产阶级的命运和前途这个中心问题,来反映
30 年代初期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从一个侧面揭示出中国社会发
展的趋势。

《子夜》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而最重要的成就,是它成功地塑造了民族
资本家吴荪甫的形象,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艺术画廊。

吴荪甫是一个性格、心理较复杂的民族资本家。首先,他不是那种平凡、
庸碌、卑琐的人物,而是一个有能力、有胆识的民族资本家。他是一个具有
18 世纪法兰西资产阶级性格的人物。他“就是20 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
和王子”。在经营现代化工业方面,野心勃勃,显得有魄力,有手腕。在同
赵伯韬斗法时,起初他不把赵放在眼里,要与他一决雌雄,然而在他金融投
机失利,又得知赵伯韬有美国资本撑腰时,却又表现得“异常怔忡不宁”,
最后一败涂地,彻底破产。在家庭中,他性情专横而粗暴,对待妻子不闻不
问,漠不关心。在私生活上,他表面上道貌岸然,一本正经,背地里却频频
出入“艳窟”,玩弄女性,甚至强奸老妈子。总之,吴荪甫是一个具有多重
性格的人物。吴荪甫悲剧的根源在于他的资本主义王国的幻想和30 年代民族
资产阶级必然破产的历史命运的矛盾。像吴荪甫这种胸有大志、实力雄厚的
民族工业资本家,尚且败于帝国主义及官僚资本的吞并,那么那些不如他的
民族工业资本家更要一败涂地了。小说由此揭示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破产的
必然性。吴荪甫这个典型形象是茅盾的独特创造,是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成
功的民族资本家的形象。

(崔军)


林家铺子

茅盾



林小姐这天从学校回来就撅起着小嘴唇。她掼下了书包,并不照例到镜
台前梳头发搽粉,却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小花噗的也跳上床来,挨着林
小姐的腰部摩擦,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林小姐本能地伸手到小花头上摸了
一下,随即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就叫道:

“妈呀!”

没有回答。妈的房就在间壁,妈素常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听得女儿回来
就要摇摇摆摆走过来问她肚子饿不饿,妈留着好东西呢,——再不然,就差
吴妈赶快去买一碗馄饨。但今天却作怪,妈的房里明明有说话的声音,并且
还听得妈在打呃,却是妈连回答也没有一声。

林小姐在床上又翻一个身,翘起了头,打算偷听妈和谁谈话,是那样悄
悄地放低了声音。

然而听不清,只有妈的连声打呃,间歇地飘到林小姐的耳朵。忽然妈的
嗓音高了一些,似乎很生气,就有几个字听得很分明:

——这也是东洋货,那也是东洋货,呃!。。

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发时候脖子上粘了许多短头发似的浑身都烦躁
起来了。正也是为了这东洋货问题,她在学校里给人家笑骂,她回家来没好
气。她一手推开了又挨到她身边来的小花,跳起来就剥下那件新制的翠绿色
假毛葛驼绒旗袍来,拎在手里抖了几下,叹一口气。据说这怪好看的假毛葛
和驼绒都是东洋来的。她撩开这件驼绒旗袍,从床下拖出那口小巧的牛皮箱
来,赌气似的扭开了箱子盖,把箱子底朝天向床上一撒,花花绿绿的衣服和
杂用品就滚满了一床。小花吃了一惊,噗的跳下床去,转一个身,却又跳在
一张椅子上蹲着望住它的女主人。

林小姐的一双手在那堆衣服里抓捞了一会儿,就呆呆地站在床前出神。
这许多衣服和杂用品越看越可爱,却又越看越像是东洋货呢!全都不能穿了
么?可是她——舍不得,而且她的父亲也未必肯另外再制新的!林小姐忍不
住眼圈儿红了。她爱这些东洋货,她又恨那些东洋人;好好儿的发兵打东三
省干么呢?不然,穿了东洋货有谁来笑骂。

“呃——”

忽然房门边来了这一声。接着就是林大娘的摇摇摆摆的瘦身形。看见那
乱丢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见女儿只穿着一件绒线短衣站在床前出神,林大娘
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愈是着急,她那个“呃”却愈是打得多,暂时竟说不
出半句话。

林小姐飞跑到母亲身边,哭丧着脸说:

“妈呀!全是东洋货,明儿叫我穿什么衣服?”

林大娘摇着头只是打呃,一手扶住了女儿的肩膀,一手揉磨自己的胸脯,
过了一会儿,她方才挣扎出几句话来:

“阿囡,呃,你干么脱得——呃,光落落?留心冻——呃——我这毛病,
呃,生你那年起了这个病痛,呃,近来越发凶了!呃——”


“妈呀!你说明儿我穿什么衣服?我只好躲在家里不出去了,他们要笑
我,骂我!”

但是林大娘不回答。她一路打呃,走到床前拣出那件驼绒旗袍来,就替
女儿披在身上,又拍拍床,要她坐下。小花又挨到林小姐脚边,昂起了头,
眯细着眼睛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然后它懒懒地靠到林小姐脚背上,
就林小姐的鞋底来磨擦它的肚皮。林小姐一脚踢开了小花,就势身子一歪,
躺在床上,把脸藏在她母亲的身后。

暂时两个都没有话。母亲忙着打呃,女儿忙着盘算“明天怎样出去”;
这东洋货问题不但影响到林小姐的所穿,还影响到她的所用;据说她那只常
为同学们艳羡的化妆皮夹以及自动铅笔之类,也都是东洋货,而她却又爱这
些小玩意儿的!

“阿囡,呃——肚子饿不饿?”
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后,渐渐少打几个呃了,就又开始她日常的疼爱女
儿的老功课。
“不饿。嗳,妈呀,怎么老是问我饿不饿呢,顶要紧是没有了衣服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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