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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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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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叹一口气苦笑着,算是谦逊。

上海客人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下去:

“贵镇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内地全靠乡庄生意,乡下
人太穷,真是没有法子,——呀,九点钟了!怎么你们的收账伙计还没来呢?
这个人靠得住么?”

林先生心里一跳,暂时回答不出来。虽然是七八年的老伙计,一向没有
出过岔子,但谁能保到底呢!而况又是过期不见回来。上海客人看着林先生
那迟疑的神气,就笑;那笑声有几分异样。忽然那边林小姐转脸对林先生急
促地叫道:

“爸爸,寿生回来了!一身泥!”

显然林小姐的叫声也是异样的,林先生跳起来,又惊又喜,着急的想跑
到柜台前去看,可是心慌了,两腿发软。这时寿生已经跑了进来,当真是一
身泥,气喘喘地坐下了,说不出话来。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对,吓得没有主
意,也不开口。上海客人在旁边皱眉头。过了一会儿,寿生方才喘着气说:

“好险呀!差一些儿被他们抓住了。”

“到底是强盗抢了快班船么?”

林先生惊极,心一横,倒逼出话来了。

“不是强盗。是兵队拉夫呀!昨天下午赶不上趁快班。今天一早趁航船,
哪里知道航船听得这里要捉船,就停在东栅外了。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就
碰到拉夫。西面宝祥衣庄的阿毛被他们拉去了。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来。
他妈的,性命交关!”

寿生一面说,一面撩起衣服,从肚兜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来递给了林先生,
又说道:

“都在这里了。栗市的那家黄茂记很可恶,这种户头,我们明年要留心!
——我去洗一个脸,换件衣服再来。”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捏一把,脸上有些笑容了。他到账台里打开那手
巾包来。先看一看那张“清单”,打了一会儿算盘,然后点检银钱数目:是
大洋十一元,小洋二百角,钞票四百二十元,外加即期庄票两张,一张是规
元五十两,又一张是规元六十五两。这全部付给上海客人,照账算也还差一
百多元。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斜眼偷看了坐在那里吸烟的上海客人几次,
方才叹一口气,割肉似的拿起那两张庄票和四百元钞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


又说了许多话,方才得到上海客人点一下头,说一声“对啦”。

但是上海客人把庄票看了两遍,忽又笑着说道:

“对不起,林老板,这庄票,费神兑了钞票给我罢!”

“可以,可以。”

林先生连忙回答,慌忙在庄票后面盖了本店的书柬图章,派一个伙计到
恒源庄去取现,并且叮嘱了要钞票。又过了半晌,伙计却是空手回来。恒源
庄把票子收了,但不肯付钱;据说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天是在当真下雪
了。林先生也没张伞,冒雪到恒源庄去亲自交涉,结果是徒然。

“林老板,怎样了呢?”

看着林先生苦着脸跑回来,那上海客人不耐烦地问了。

林先生几乎想哭出来,没有话回答,只是叹气。除了央求那上海客人再
通融,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寿生也来了,帮着林先生说。他们赌咒:下欠的
二百多元,赶明年初十边一定汇到上海。是老主顾了,向来三节清账,从没
半句话,今儿实在是意外之变,大局如此,没有办法,非是他们刁赖。

然而不添一些,到底是不行的。林先生忍痛又把这几天内卖得的现款凑
成了五十元,算是总共付了四百五十元,这才把那位叫人头痛的上海收账客
人送走了。

此时已有十一点了,天还是飘飘扬扬落着雪,买客没有半个。林先生纳
闷了一会儿,和寿生商量本街的账头怎样去收讨。两个人的眉头都皱紧了,
都觉得本镇的六百多元账头收起来真没有把握。寿生挨着林先生的耳朵悄悄
地说道:

“听说南栅的聚隆,西栅的和源,都不稳呢!这两处欠我们的,就是三
百光景,这两笔倒账要预先防着,吃下了,可不是玩的!”

林先生脸色变了,嘴唇有点抖。不料寿生把声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
说出了更骇人的消息来:

“还有,还有讨厌的谣言,是说我们这里了。恒源庄上一定听得了这些
风声,这才对我们逼得那么急,说不定上海的收账客人也有点晓得——只是,
谁和我们作对呢?难道就是斜对门么?”

寿生说着,就把嘴向裕昌祥那边呶了一呶。林先生的眼光跟着寿生的嘴
也向那边瞥了一下,心里直是乱跳,哭丧着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又
麻又痛的心里感到这一次他准是毁了!——不毁才是作怪:党老爷敲诈他,
钱庄压逼他,同业又中伤他,而又要吃倒账,凭谁也受不了这样重重的磨折
罢?而究竟为了什么他应该活受罪呀!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下这小小的铺子,
从没敢浪费;他,做生意多么巴结;他,没有害过人,没有起过歹心;就是
他的祖上,也没害过人,做过歹事呀!然而他直如此命苦!

“不过,师傅,随他们去造谣罢,你不要发急。荒年传乱话,听说是镇
上的店铺十家有九家没法过年关。时势不好,市面清得不成话,素来硬朗的
铺子今年都打饥荒,也不是我们一家困难!天塌压大家,商会里总得议个办
法出来;总不能大家一齐拖倒,弄得市面更加不像市面。”

看见林先生急苦了,寿生姑且安慰着,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经见白。偶尔有一条狗垂着尾巴走过,抖一抖
身体,摇落了厚积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夹着尾巴走了。自从有这条
街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冷落凄凉的年关!而此时,远在上海,日本军的重炮
正在发狂地轰毁那边繁盛的市廛。




凄凉的年关,终于也过去了。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二十八家。内中有一
家“信用素著”的绸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货账的聚隆与和源也毕竟倒了。
大年夜的白天,寿生到那两个铺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块来;这以
后,就听说没有一个收账员拿到半文钱,两家铺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见面了。
林先生自己呢,多亏商会长一力斡旋,还无须在乡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钱庄
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还清不可;并且又订了苛刻的条件:从正月初
五开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铺子里“守提”,卖得的钱,八成归
恒源扣账。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冰窖。林先生常常叹气,林大娘的打
呃像连珠炮。林小姐虽然不打呃,也不叹气,但是呆呆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黄
病。她那件大绸新旗袍,为的要付吴妈的工钱,已经上了当铺;小学徒从清
早七点钟就去那家唯一的当铺门前守候,直到九点钟方才从人堆里拿了两块
钱挤出来。以后,当铺就止当了。两块钱!这已是最高价。随你值多少钱的
贵重衣饰,也只能当得两块呢!叫做“两块钱封门”。乡下人忍着冷剥下身
上的棉袄递上柜台去,那当铺里的伙计拿起来抖了一抖,就直丢出去,怒声
喊道:“不当!”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关帝庙前那空场上,照例来了跑江湖赶新年生
意的摊贩和变把戏的杂耍。人们在那些摊子面前懒懒地拖着腿走,两手们着
空的腰包,就又懒懒地走开了。孩子们拉住了娘的衣角,赖在花炮摊前不肯
走,娘就给他一个老大的耳光。那些特来赶新年的摊贩们连伙食都开销不了,
白赖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闹。

只有那班变把戏的出了八块钱的大生意,党老爷们唤他们去点缀了一番
“升平气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强筹措了三块钱,办一席酒请铺子里的“相好”
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开市的办法。林先生早就筹思过熟透:这铺
子开下去呢,眼见得是亏本的生意,不开呢,他一家三口儿简直没有生计,
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货账还有四五百,他一关门就更难讨取;唯一的办法是
减省开支,但捐税派款是逃不了的,“敲诈”尤其无法躲避,裁去一两个店
员罢,本来他只有三个伙计,寿生是他的左右手,其余的两位也是怪可怜见
的,况且辞歇了到底也不够招呼生意;家里呢,也无可再省,吴妈早已辞歇。
他觉得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萨的保佑,乡下人春蚕熟,他的亏空
还可以补救。

但要开市,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货品,没有现钱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货。
上海打得更厉害了,赊账是休转这念头。卖底货罢,他店里早已淘空,架子
上那些装卫生衣的纸盒就是空的,不过摆在那里装幌子。他铺子里就剩了些
日用杂货,脸盆毛巾之类,存底还厚。

大家喝了一会闷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后来谈起闲天来,一个
伙计忽然说;

“乱世年头,人比不上狗!听说上海闸北烧得精光,几十万人都只逃得
一个光身子。虹口一带呢,烧是还没烧,人都逃光了,东洋人凶得很,不许
搬东西。上海房钱涨起几倍。逃出来的人都到乡下来了。昨天镇上就到了一
批,看样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现在却弄得无家可归!”

林先生摇头叹气。寿生听了这话,猛的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他放下了筷


子,拿起酒杯来一口喝干了,笑嘻嘻对林先生说道:

“师傅,听得阿四的话么?我们那些脸盆,毛巾,肥皂,袜子,牙粉,
牙刷,就可以如数销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寿生的意思。

“师傅,这是天大的机会。上海逃来的人,总还有几个钱,他们总要买
些日用的东西,是不是?这笔生意,我们赶快去张罗。”

寿生接着又说,再筛出一杯酒来喝了,满脸是喜气。两个伙计也省悟过
来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还不很了然。近来的逆境已经把他变成糊涂。
他惘然问道:

“你拿得稳么?脸盆,毛巾,别家也有,——”

“师傅,你忘记了!脸盆毛巾一类的东西只有我们存底独多!裕昌祥里
拿不出十只脸盆,而且都是拣剩货。这笔生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的了!
我们赶快多写几张广告到四栅去分贴,逃难人住的地方——暧,阿四,他们
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要去贴广告。”

“他们有亲戚的住到亲戚家里去了,没有的,还借住在西栅外茧厂的空
房子。”

叫做阿四的伙计回答,脸上发亮,很得意自己的无意中立了大功。林先
生这时也完全明白了,心里一快乐,就又灵活起来。他马上拟好了广告的底
稿,专拣店里有的日用品开列上去,约莫也有十几种。他又摹仿上海大商店
卖“一元货”的方法,把脸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卖一块钱,广告上就大
书“大廉价一元货”。店里本来还有余剩下的红绿纸,寿生大张的裁好了,
拿笔就写。两个伙计和学徒就乱烘烘地拿过脸盆毛巾牙刷牙粉来装配成一
组。人手不够,林先生叫女儿出来帮着写,帮着扎配,另外又配出几种“一
元货”,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这一晚上,林家铺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绪。第二天清早,
开门鞭炮响过,排门开了,林家铺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赶起来的广告早
已漏夜分头贴出去。西栅外茧厂一带是寿生亲自去布置,哄动那些借住在茧
厂里的逃难人,都起来看,当做一件新闻。

“内宅”里,林大娘也起了个五更,瓷观音面前点了香,林大娘爬着磕
了半天响头。她什么都祷告全了,就只差没有祷告菩萨要上海的战事再扩大
再延长,好多来些逃难人。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不出寿生的预料。新正开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铺子
生意很好,到下午四点多钟,居然卖了一百多元,是这镇上近十年来未有的
新纪录。销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货”,然而洋伞橡皮雨鞋之类却也带起
了销路,并且那生意也做的干脆有味。虽然是“逃难人”,却毕竟住在上海,
见过大场面,他们不像乡下人或镇人那么小格式,他们买东西很爽利,拿起
货来看了一眼,现钱交易,从不拣来拣去,也不硬要除零头。

林大娘看见女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夸说一回,就爬到瓷观音面前磕了一回
头。她心里还转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岁数相差一半,把寿生招做女婿倒也
是好的!说不定在寿生那边也时常用半只眼睛看望着这位厮熟的十七岁的“师
妹”。

只有一点,使林先生扫兴;恒源庄毫不顾面子地派人来提取了当天营业
总数的八成。并且存户朱三阿太,桥头陈老七,还有张寡妇,不知听了谁的
怂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来预支息金;不但支息金,还想拨提


一点存款呢!但也有一个喜讯,听说又到了一批逃难人。

晚餐时,林先生特添了两碟荤菜,酬劳他的店员。大家称赞寿生能干。
林先生虽然高兴,却不能不惦念着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户要提存款的事情。大
新年碰到这种事,总是不吉利。寿生愤然说:

“那三个懂得什么呢!还不是有人从中挑拨!”

说着,寿生的嘴又向斜对门呶了一呶。林先生点头。可是这三位不懂什
么的,倒也难以对付;一个是老头子,两个是孤苦的女人,软说不肯,硬来
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去找商会长,请他去和那三位宝贝讲开。
他和寿生说了,寿生也竭力赞成。

于是晚饭后算过了当天的“流水账”,林先生就去拜访商会长。

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后,那商会长一口就应承了,还夸奖林先生做生意的
手段高明,他那铺子一定能够站住,而且上进。摸着自己的下巴,商会长又
笑了一笑,伛过身体来说道:

“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说,只是没有机会。镇上的卜局长不知在那里
见过令爱来,极为中意;卜局长年将四十,还没有儿子,屋子里虽则放着两
个人,都没生育过;要是令爱过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现成的局长太太。
呵,那时,就连我也沾点儿光呢!”

林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难题,当下怔住了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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