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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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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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债权者中间的恒
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里封存底货。他们又搜寻账簿。一本也没有了。问
寿生。寿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问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
呃和眼泪鼻涕。为的她倒底是“林大娘”,人们也没有办法。

十一点钟光景,大群的债权者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恒源庄和
其他的债权者争执怎样分配底货。铺子里虽然淘空,但连“生财”合计,也
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然而谁都只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会长说


得舌头都有点僵硬了,却没有结果。
来了两个警察,拿着木棍站在门口吆喝那些看热闹的闲人。
“怎么不让我进去?我有三百块钱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着瘪嘴唇和警察争论,巍颤颤地在人堆里挤。她额上的青筋

就有小指头儿那么粗。她挤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张寡妇抱着五岁的孩子在那
里哀求另一个警察放她进去。那警察斜着眼睛,假装是调弄那孩子,却偷偷
地用手背在张寡妇的乳部揉摸。

“张家嫂呀——”
朱三阿太气喘喘地叫了一声,就坐在石阶沿上,用力地扭着她的瘪嘴唇。
张寡妇转过身来,找寻是谁唤她;那警察却用了亵昵的口吻叫道:
“不要性急,再过一会儿就进去!”
听得这句话的闲人都笑起来了。张寡妇装作不懂,含着一泡眼泪,无目

的地又走了一步。却好看见朱三阿太坐在石阶沿上喘气。张寡妇跌撞似的也
到了朱三阿太的旁边,也坐在那石阶沿上,忽然就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
边喃喃地诉说着:

“阿大的爷呀,你丢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苦啊!强盗兵打杀了你,
前天是三周年。。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倒了铺子,——我十个指头做出来的
百十块钱,丢在水里了,也没响一声!啊哟!穷人命苦,有钱人心狠——”

看见妈哭,孩子也哭了;张寡妇搂住了孩子,哭的更伤心。
朱三阿太却不哭,弩起了一对发红的已经凹陷的眼睛,发疯似的反复说

着一句话:
“穷人是一条命,有钱人也是一条命;少了我的钱,我拼老命!”
此时有一个人从铺子里挤出来,正是桥头陈老七。他满脸紫青,一边挤,

一边回过头去嚷骂道:
“你们这伙强盗!看你们有好报!天火烧,地火爆,总有一天现在我陈
老七眼睛里呀!要吃倒账,就大家吃,分摊到一个边皮儿,也是公平,——”
陈老七正骂得起劲,一眼看见了朱三阿太和张寡妇,就叫着她们的名字
说:
“三阿太,张家嫂,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哭!货色,他们分完了!我一张
嘴吵不过他们十几张嘴,这班狗强盗不讲理,硬说我们的钱不算账,——”
张寡妇听说,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个警察忽然又踅过来,用木棍子拨

着张寡妇的肩膀说:
“喂,哭什么?你的养家人早就死了。现在还哭哪一个!”
“狗屁!人家抢了我们的,你这东西也要来调戏女人家么?”
陈老七怒冲冲地叫起来,用力将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睁圆了怪眼睛,

扬起棍子就想要打。闲人们都大喊,骂那警察。另一个警察赶快跑来,拉开
了陈老七说:“你在这里吵,也是白吵。我们和你无怨无仇,商会里叫来守
门,吃这碗饭,没办法。”

“陈老七,你到党部里去告状罢!”
人堆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喊。听声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闲汉陆和尚。
“去,去!看他们怎样说。”
许多声音乱哄了。但是那位作调人的警察却冷笑,扳着陈老七的肩膀道:
“我劝你少找点麻烦罢。到那边,中什么用!你还是等候林老板回来和

他算账,他倒不好白赖。”


陈老七虎起了脸孔,弄得没有主意了。经不住那些闲人们都窜怂着“去”,
他就看着朱三阿太和张寡妇说道:

“去去怎样?那边是天天大叫保护穷人的呀!”

“不错。昨天他们扣住了林老板,也是说防他逃走,穷人的钱没有着落!”

又一个主张去的拉长了声音叫。于是不自由主似的,陈老七他们三个和
一群闲人向党部所在那条路去了。张寡妇一路上还是啼哭,咒骂打杀了她丈
夫的强盗兵,咒骂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咒骂那个恶狗似的警察。

快到了目的地时,望着那门前排立着四个警察,都拿着棍子,远远地就
吆喝道:

“滚开!不准过来!”

“我们是来告状的。林家铺子倒了,我们存在那里的钱拿不到——”

陈老七走在最前排,也高声的说。可是从警察背后突然跳出一个黑麻子
来,怒声喝打。警察们却还站着,只用嘴威吓。陈老七背后的闲人们大噪起
来。黑麻子怒叫道:

“不识好歹的贱狗!我们这里管你们那些事么?再不走,就开枪了!”

他跺着脚喝那四个警察动手打。陈老七站在最前,已经挨了几棍子。闲
人们大乱。朱三阿太老迈,跌倒了。张寡妇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给人们一冲,
也跌在地下,她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站起来跑了一段
路,方才觉到她的孩子没有了。看衣襟上时,有几滴血。

“啊哟!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强盗杀人了,玉皇大帝救命呀!”

她带哭带嚷的快跑,头发纷散;待到她跑过那倒闭了的林家铺面时,她
已经完全疯了!

六月十八日作完,一九三二年。

《林家铺子》导读

《林家铺子》写于1932 年,是茅盾“第一回描写到乡村小镇的人生”。
“一·二八”战争后,茅盾回到故乡生活了一段时间。在故乡,他亲眼看到
帝国主义的军事、经济侵略已使中国农村、乡镇濒于破产的境地。原先曾经
是相当富庶的江南农村及小市镇,呈现出一片萧条荒芜的景象,这给茅盾留
下深刻的印象,并由此触动了他的创作灵感,写出了优秀短篇小说《林家铺
子》。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林老板这个小商人的形象。他精明能干,善于经营。
他仿效上海大商店,以削价让利为手段招揽顾客,还采用“大放盘”的方法,
廉价出卖商品。在镇上大小铺子倒闭了28 家的艰难时刻,林家铺子却熬过了
年关。春节过后,一批上海难民来到了小镇,林老板又不失时机地推销“一
元货”,使林家铺子终于站稳了脚跟。作为一个商人,林老板的性格中也有
自私的一面。他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了赚钱,他所有的心是只想着自己的生意。
为了使自己生存下去,林老板连一点起码的爱国心都没有。在群众反对贩卖
东洋货的高潮中,他向国民党党部行贿,把东洋货的商标撕下来冒充国货廉
价出售。“一·二八”战争后,小市镇人民对日本侵略者非常愤恨,可是他
“却还不动声色”。“满街人为了上海的战事而没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时候,
林先生始终在筹虑他的正事”。这充分体现出林老板狭隘自私的特点。作为
一个中小商人,林老板的经济政治地位决定他对那些“大鱼”——商会会长、


国民党党棍、卜局长的压迫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然而,对那些“小虾”—
—陈老七、朱三阿太、张寡妇等,他却是强者,最后竟把祸患转嫁到这些贫
民身上,使他们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林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
人。《林家铺子》写于茅盾创作《子夜》的同年,是作家大规模描写中国社
会现象的计划的一部分。作品通过描绘林老板破产的生活故事,引出了小镇
上的各种社会力量和社会现象。它连结着镇上的国民党官僚、钱庄老板、大
中小商人、店员、中学生等,它联系着农村众多破产的农民,还联系着大都
市上海东升号货栈和难民。这样,林家铺子的悲剧,在极大的广度和深度上
反映了时代特点:农村经济的破产,商业的萧条,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一·二
八”战争,人民群众抗日情绪的高涨和国民党反动派假借抗战之名敲诈勒索。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小说揭示了30 年代旧中国小商业必然破产的历史命运。

(崔军)


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
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
插的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丘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
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
了,酒也喝了,博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
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的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
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叫他“胖子”了。有一天,他
向他的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

的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身上?。。”
他的妻子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的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

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的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

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底里的
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的心被它
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
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
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照耀。可是
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办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


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
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
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
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
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
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说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的妻简直痴似的。话一
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


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

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

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的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

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

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
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
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
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
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
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
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
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
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
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
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
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
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
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那里。终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
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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