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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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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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普叔顺手拿着一条木棍,向立秋不顾性命地扑来。四串工钱和那些白
米饭的恶气,现在统统要在这儿发作了。

“云普叔叔,请你老人家不要错怪了他,这一次真是我们请他去帮忙一
件事情去了!”

“什么鸡巴事?你,你,你是谁?。。癞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家中
的功夫这样忙!他妈妈的,他要去收尸!”云普叔气急了,手中的木棍儿不
住地战动。

“不错呀!云普伯伯。这回他的确是替我们有事情去了啊!。。”又一
个说。

“好!你们这班人都帮着他来害我。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的事!你们都
知道我的家境吗?你们?。。”

“是的,伯伯!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明天就可以帮助你老人家下田!”

“下田!做死了也捞不到自己一顿饱饭,什么都是给那些杂种得现成。
你看,我们做个要死,能够落得一粒捞什子到手吗?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盘!”
立秋愤愤地说。

“谁来抢去了你的,猪杂种?”

“要抢的人才多呢!这几粒捞什子终究会不够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
别想落得一颗!”

“猪入的!你这懒精偏有这许多辩说,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来给你吃!
你和老子对嘴!”

云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来,将这不孝的东西打杀!

“好了,立秋,不许你再多说!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会儿!本来,
现在的世界也变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年忙到头,收
拾下来,一担一担送给人家去!捐呀!债呀!饷呀!。。哪里分得自己还有
捞呢?而且市面的谷价这几天真是一落千丈,我们不想个法子是不可能的
啊!所以我们。。”

“妈妈的!老子一辈子没有想过什么鸡巴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没


有吃的。。”

“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们再见!”

三四个后生子走后,立秋随即和衣睡下。云普叔的心中,像卡着一块硬
磞磞的石子。

从立秋回来的第二天起,谷子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挑回来,壮壮的,黄黄
的,真像金子。

这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几
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
颜开呢?

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
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
皮的难堪!。。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

市面也渐渐地热闹了,物价只在两三天功夫中,高涨到一倍以上。相反
地,谷米的价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来。

六块!四块!三块!一直低落到只有一元五角的市价了,还是最上等的
迟谷。

“当真跌得这样快吗?”

欢欣、庆幸的气氛,于是随着谷价的低落而渐渐地消沉下来了。谷价跌
下一元,每个人的心中都要紧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贵,丰收简直比常年还
要来得窘困些了。费了千辛万苦挣扎出来的血汗似的谷子,谁愿那样不值钱
地将它卖掉呢?

云普叔初听到这样的风声,并没有十分惊愕,他的眼睛已经看黄黄的谷
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这样好好的救命之宝会卖不起钱。当立秋告诉他谷价
疯狂地暴跌的时候,他还瞪着两只昏黄的眼睛怒骂道:

“就是你们这班狗牛养的东西在大惊小怪地造谣!谷跌价有什么稀奇
呢?没有出大价钱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妈妈的,让他们都饿死好了!”

然而,寻着儿子发气是发气,谷价低,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一块二角钱
一担迟谷的声浪,渐渐地传播了这广大的农村。

“一块二角,婊子的儿子才肯卖!”

无论谷价低落到一钱不值,云普叔仍旧是要督促儿子们工作的。打禾后
晒草,晒谷,上风车,进仓,在火烈的太阳底下,终日不停地劳动着。由水
泱泱地杂着泥巴乱草的毛谷,一变而为干净黄壮的好谷子了。他自己认真地
决定着:这样可爱的救命宝,宁愿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决不肯烂便宜地将
它卖去。这原是自己大半年来的血汗呀!

秋收后的田野,像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
个的农村,算是暂时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某一个巨大的
浪潮来毁灭它!



为着几次坚决的反对办“打租饭”,大儿子立秋又赌气地跑出了家门。
云普叔除了呕气之外,仍旧是恭恭敬敬地安排着。无论如何,他可以相信在
这一次“打租”的筵席上,多少总可以博得爷们一点同情的怜悯心。他老了,
年老的人,在爷们的眼睛里,至少总还可以讨得一些便宜吧!

一只鸡,一只鸭子,两碗肥肥的猪肉,把云普叔馋得拖出一线一线的唾
沫来。进内换了一身补得规规矩矩了的衣裤,又吩咐少普将大堂扫得清清爽


爽了,太阳还没有当空。

早晨云普叔到过何八爷家里,又到过李三爹庄上;诚恳地说明了他的敬
意之后,八爷三爹都答应来吃他们一餐饭。堤局里的陈局长也在内,何八爷
准许了替云普叔邀满一桌人。

桌上的杯筷已经摆好了,爷们还没有到。云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
口观望了一回,远远地似乎有两行黑影向这方移动了。连忙跑进来,吩咐少
普和四喜儿暂时躲到后面去,不要站在外面碍了爷们的眼。四条长凳子,重
新地将它们揩了一阵。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门
边侍候爷们的驾到。

一路总共七个人,除了三爹八爷和陈局长以外,各人还带了一位算租谷
的先生。其他的两位不认识,一个有兜腮胡须的像菩萨,一位漂漂亮亮的后
生子。

“云普!你费了力呀!”满面花白胡子,眼睛像老鼠的三爹说。
“实在没有什么,不恭敬得很!只好请三爹,八爷,陈老爷原谅原谅!
唉!老了,实在对不住各位爷们!”
云普叔战战兢兢地回答着,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老了”两个字说得
特别的响。接着便是满脸的苦笑。
“我们叫你不要来这些客气,你偏要来,哈哈!”何八爷张开着没有血
色的口,牙齿上堆满了大粪。
“八爷,你老人家。。唉!这还说得上客气吗?不过是聊表佃户们一点

孝心而已!一切还是要请八爷的海量包涵!”
“哈哈!”
陈局长也跟着说了几句勉励劝慰的话,少普才从后面把菜一碗一碗地捧

出来。
“请呀!”
筷子羹匙,开始便像狼吞虎咽一样。云普叔和少普二人分立在左右两旁

侍候,眼睛都注视着桌上的菜肴。当肥肥的一块肉被爷们吞嚼得津津有味时,
他们的喉咙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涎水从口角里流了出来,又
强迫把它吞进去。最后少普简直馋得流出来眼泪了,要不是有云普叔在他旁
边,他真想跑上去抢一块来吃吃。

像上战场一般地挨过了半点钟,爷们都吃饱了。少普忙着泡茶搬桌子,

爷们都闲散地走动着。五分钟后,又重新地围坐拢来。
云普叔垂着头,靠着门框边站着,恭恭敬敬地听候爷们说话。
“云普,饭也吃过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尽管向我们说呀!”
“三爹,八爷,陈老爷都在这里,难道你们爷们还不明白云普的困难吗?

总得求求爷们。。”
“今年的收成不差呀!”
“是的,八爷!”
“那么,你打算要说些什么呢?”
“我想,想求求爷们!。。”
“啊!你说。”
“实在是云普去年的元气伤狠了,一时恢复不起来。满门大小天天要吃

这些,云普又没有力量赚活钱,呆板地靠田中过日子。总得要求要求八爷,
三爹。。”


“你的打算呢?”
“总求八爷高抬贵手,在租谷项下,减低一两分。去年借的豆子和今年
种谷项下,也要请八爷格外开恩!。。三爹,你老人家也。。”

“好了,你的意思我统统明白了,无非是要我们少收你几粒谷。可是云
普,你也应当知道呀!去年,去年谁没有遭水灾呢?我们的元气说不定还要
比你损伤得厉害些呢!我们的开销至少要比你大上三十倍,有谁来替我们赚
进一个活钱呢?除了这几粒租谷以外!。。至于去年我借给你的豆子,你就
更不能说什么开恩不开恩。那是救过你们性命的东西啦!借给你吃已算是开
过恩了,现在你还好意思说一句不还吗?。。”

“不是不还八爷,我是想要求八爷在利钱上。。”

“我知道呀!我怎能使你吃亏呢?借豆子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的能够少,
别人的也能够少。这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情啊!至于种谷,那更不是我的事情,
我仅仅经了一下手,那是县库里的东西,我怎么能够做主呢?”

“是的,八爷说的也是真情!云普老了,这次只要求八爷三爹格外开一
回恩,下年收成如果好,我决不拖欠!一切沾爷们的光!。。”
云普叔的脸色十分地沮丧了,说话时的喉咙也硬酸酸的。无论如何,他
要在这儿尽情地哀告。至少,一年的吃用是要求到的。

“不行!常年我还可以通融一点,今年半点也不能行!假使每个人都和
你一样的麻烦,那还了得!而且我也没有那许多精神来应付他们。不过,你
是太可怜了,八爷也决不会使你吃亏的。你今年除去还捐还债以外,实实在
在还能落到手几多?你不妨报出来给我听听看!”

这还打得过八爷的手板心吗?一共收下来一百五十担谷子,三爹也要,

陈老爷也要,团防局也要,捐钱,粮饷,。。”
“哪里只有这一点呢?”
“真的!我可以赌咒!。。”
“那么,我来给你算算看!”
八爷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叫了那位穿蓝布长衫的算租先生:
“涤新!你把云普欠我的租和账算算看?”
“八爷,算好了!连租谷,种子,豆子钱,头利一共一百零三担五斗六

升!云普的谷,每担作价一块三角六。”
“三爹你呢?”
“大约也不过三十担吧!”
“堤局约十来担光景!”陈局长说。
“那么,云普你也没有什么开销不来呀!为什么要这样噜苏呢?”
“哎呀!八爷!我一家老小不吃吗?还有团防费,粮饷,捐钱都在里面!

八爷呀!总要你老人家开恩!。。”
云普叔的眼泪跑出来了!在这种紧急关头中,他只有用最后的哀告来博

取爷们的怜悯心。他终于跪下来了,向爷们像拜菩萨一样地叩了三四个响头。
“八爷三爹呀!你老人家总要救救我这老东西!。。”
“唔!。。好!云普,我答应你。可是,现在的租谷借款项下,一粒也

不能拖欠。等你将来到了真正不能过门的时候,我再借给你一些吃谷是可以
的!并且,明天你就要替我把谷子送来!多挨一天,我便多要一天的利息!
四分五!四分五!。。”

“八爷呀!”


第二天的清早,云普叔眼泪汪汪地叫起来了少普,把仓门打开,何八爷
李三爹的长工都在外面等待着。这是爷们的恩典,怕云普叔一天送去不了这
许多,特地打发自家的长工来帮忙挑运。

黄黄的,壮壮的谷子,一担一担地从仓孔中量出来,云普叔的心中,像
有千万利刀在那里宰割。眼泪水一点一点地淌下,浑身阵阵地发颤。英英满
面泪容的影子、蚕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阳,狂阔的大水、观音粉、树皮,。。 
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涌上了云普叔的心头。

长工的谷子已经挑上肩了,回头叫着云普叔:
“走呀!”
云普叔用力地把谷子挑起来,像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样地落着!举


眼恨恨地对准何八爷的庄上望了一下,两腿才跨出头门。勉强地移过三五步,
脚底下活像着了锐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来停一停,然而头脑昏眩了,经
不起一阵心房的惨痛,便横身倒下来了!“天啦!”

他只猛叫了这么一句,谷子倾翻了一满地。
“少普!少普!你爹爹发痧!”
“爹爹!爹爹!爹爹呀!。。”
“云普,云普!”
“妈妈来呀,爹爹不好了!”
云普婶也急急地从里面跑出来,把云普叔抬卧在戏台下的一块门板上,


轻轻地在他的浑身上下捶动着:
“你有什么地方难过吗?”
“唔!。。”
云普叔的眼睛闭上了。长工将一担一担的谷子从云普叔的身边挑过,脚

板来往的声音,统统像踏在云普叔的心上。渐渐地,在他的口里冒出了鲜血
来。
保甲正带着一位委员老爷和两个佩盒子炮的大兵闯进来了。后面还跟着

五六个备有箩筐扁担的工役。
“怎么!云普生病了吗?”
少普随即走来打了招呼:
“不是的,刚刚劳动了一下,发痧!”
“唔!。。”
“云普!云普!”
“有什么事情呀,甲老爷?”少普代替说。
“收捐款的!剿共,救国,团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

算谷是一十四担三斗零三合。定价一元二角整!”
“唔!几时要呢?”
“马上就要量谷的!”
“啊!啊啊!。。”
少普望着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明其妙地发痴了!

何李两家的长工,都自动地跳进了仓门那里量谷。保甲老爷也赶着钻了进去:
“来呀!”
外面等着一群工役统统跑进来了。都放下箩筐来准备装谷子。
“他们难道都是强盗吗?”
少普清醒过来了,心中涌上着异样的恼愤。他举着血红的眼睛,望了这


一群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种下
来的谷子,都一担一担地送给人家挑走。这些人又都那样地不讲理性。他咬
紧了牙齿,想跑上去把这些强盗抓几个来饱打一顿,要不是旁边两个佩盒子
炮的向他盯了几眼。

“唔!。。唔!。。哎呀!。。”
“爹爹!好了一点吗?。。”
“唔!。。”
只有半点钟功夫,工役长工们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从仓孔中爬出来,


望着那位委员老爷说道:
“完了,除去何李两家的租谷和堤费外,捐款还不够三担三斗多些。”
“那么,限他三天之内自己送到镇上去!你关照他一声。”
“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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