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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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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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

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

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

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
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
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
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
焖瓜菜的味道,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
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

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

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
白酒,因此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
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
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
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
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
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
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
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
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
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
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
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
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
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


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
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一切皆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
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
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
第一着,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
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
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
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
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

城里去送药,探听情况。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

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

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
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
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
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
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
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
装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

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

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
到岸边。一个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
在河边用脂油擦浆板。老船夫问那个坐在大太阳下扎茅把的水手,这船什么
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

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脸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
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
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
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
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己为蒿
艾烟气熏透了,才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
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搞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

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

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

一样了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爷爷笨得

很,话也不说得温柔,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
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
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
向你求婚,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

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告诉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微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
中站定。站了一忽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
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

“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

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
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


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
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
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

不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爷爷,你不快乐了吗?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

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

方的水,你不说过像疯子吗?”
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像疯子,还怕大水大浪?”
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

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

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
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
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作
声时,翠翠自言自话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十六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
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轻小伙子,到城门边
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
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


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

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听说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

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
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
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
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
走近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
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
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
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
“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
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是昨天,是
前天?”
另一个像是赶路同来报信的,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

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与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总顺顺像知道他心中

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
酒,你拿一点去喝罢。”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
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前天
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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