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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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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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前天
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
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喝了点酒后,兴致似乎皆
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轻人正像要远行的样子,一

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就喊他说:“二老,二老,你来,有话同你
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

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笑着,到了柳荫下时,

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
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作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
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轻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
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很懊恼的赶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
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运气不好,

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

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
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
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
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

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声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
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十七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
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
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
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
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
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
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
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
就同他说话。

“二老,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老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轻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


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轻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

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
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
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
说:“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轻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
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


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

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
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
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

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轻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

是真的吧?”
那年轻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

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
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
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
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

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作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

那只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

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
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
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
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
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么?”
“一个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很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


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
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
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
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
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
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
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
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
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隐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
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
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
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
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
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
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
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
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
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
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
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
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
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
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
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
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
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
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
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
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
同翠翠在菜园地里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
像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
阳影里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
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
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
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
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蹲在那高岩上不
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个喉咙
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老说:“这是什么玩
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
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
想:“难道是二老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
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跑到溪边
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
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

年轻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
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
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
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着,
“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轻小伙子
同家中长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
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
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
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
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
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
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么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
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
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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