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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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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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
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
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
屋前屋后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的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
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
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
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
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
的萧萧肚子,已被别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
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
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
到了,究竟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了
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
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舍不得就
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
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
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
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
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
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
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
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
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
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
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
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
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能看牛割草,成为
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
才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
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
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一九二九年冬作

①“大”即“大哥”简称。
平淡而又耐人寻味的悲剧
——《萧萧》导读

《萧萧》写于1929 年,是沈从文的短篇名作之一。

沈从文的湘西小说表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形式,即理想的人生形式和现
实的人生形式。前者如《边城》《月下小景》《神巫之爱》《龙朱》《媚金·豹
子与那羊》,后者如《柏子》《丈夫》《贵生》《会明》《长河》。《萧萧》
便属于表现现实人生形式的小说。

与《边城》着力歌颂湘西边地人民身上的原始人性美不同,《萧萧》既
写了这些乡下人的淳朴,又写了他们的愚昧。对于他们来说,“周公周婆”
的那些“沉潭”、“发卖”的罚条只是应当遵守的外在规矩,而不是发自内
心的恶意。所以萧萧耽搁了“发卖”后,婆婆一家人仍能与她和谐相处,牛
儿喊萧萧的丈夫作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这是写他们的淳朴善
良。但他们又是愚昧的。对于大媳妇嫁小丈夫的封建恶俗以及“沉潭”、“发
卖”等残酷罚条,他们从未从理性上加以否定,反而盲目地遵从。在旧时代,
广大的下层劳动人民的生存状态其实就是如此。他们有着淳朴善良的内心,
但却没有明白清晰的理性。《萧萧》虽然只写了一个童养媳并不出奇的故事,
但思想内涵是深厚的。另外,小说还通过城里女学生的传闻和萧萧对这传闻
的反应,透露出些许新时代的气息。

在艺术上,《萧萧》仍然同沈从文的其他小说一样,重视湘西风俗画的
描绘。小说中的大媳妇嫁小丈夫、花狗唱情歌等风俗极具湘西地方色彩和乡
土气息。另外,《萧萧》还具有独特的悲剧风格:它虽是悲剧作品,但它没
有典型的悲剧作品那种惊心动魄、震撼人心的外在冲突;它的色彩是平淡的,
但平淡中透露着深刻。《萧萧》的心理描写也是出色的。如萧萧对女学生自
由生活的向往、对城里生活的羡慕及被花狗大挑逗时的心理反应等,都写得
细致准确、生动传神。


(周星平)


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穆时英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
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
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
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
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
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
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
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
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
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
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
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会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
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
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 似地,把
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
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
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
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
金表链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当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
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
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

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账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

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晚饭你独自

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

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像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

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
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着给gigolo 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
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
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 似地,把
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
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
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1932 年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1980 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
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偎
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行人道上去
啦。

Neon light 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国绅
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
着:“Johnny Walker: Still Going 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
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国人看着,像在说:“可惜这是小
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
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哪去?”
“随便那个cabaret 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


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
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
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 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
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
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的白
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
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
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
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

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

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
只钻戒。
珠宝掮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笑了一笑。
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 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面,飘飘地,
飘飘地。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
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
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

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

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椅子是凌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
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
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
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
saxophone 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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