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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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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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 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
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
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 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
抓住了,只一拉,阿Q 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
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 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
于阿Q 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 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
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
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25),不要秀才和举人
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 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 最厌恶的一个人,
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
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
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
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 不肯
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
里暗暗的咒骂。

阿Q 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
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 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
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 所谓哭丧棒(26)——大
踏步走了过来。阿Q 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
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 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 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
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
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 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是唾骂,
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 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

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 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

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 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

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
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
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 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

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
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
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
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 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
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
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
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
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
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 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
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7),
而“若敖之鬼馁而”(28),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
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29)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 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

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

(30)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
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 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
“男女之大防”(31)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
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


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
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2)话,或者在
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3)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
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
不滑腻,阿Q 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 便也不至
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
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
之可恶。

“女。。”阿Q 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
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
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 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
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
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太爷未进秀才的
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 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 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
而且和阿Q 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 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 想。

阿Q 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 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
后来带哭了。

阿Q 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
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
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
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 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
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 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
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
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
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
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 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


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
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
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 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
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
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
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
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 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
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
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佣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
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 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
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 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
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 负担。

三、阿Q 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 是问。

五、阿Q 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 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
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
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
了。那破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
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生计问题

阿Q 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
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
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
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
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
们一见阿Q 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
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 很以为奇,而且想:“这
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
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
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
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


Q 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 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
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
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 愈觉得希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
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
小Don(34)。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 的眼睛里,位置是在
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 这一气,更与平常不
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35)!。。”*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阿Q 便迎上去,小D 也站住了。

“畜生!”阿Q 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 说。

这谦逊反使阿Q 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
伸手去拔小D 的辫子。小D 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 的辫子,
阿Q 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 看来,小D 本来
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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