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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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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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额上苏苏磨擦着。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
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
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
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
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
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
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
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
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
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
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
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
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
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
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
去,快些端了去,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
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去就跑,被
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么谣言来呢!饶是
独门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
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
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
“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
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泽道:“谁都不
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
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
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仗,


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
蛇一层一层勒啃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
进账轮到我们头上。”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着没有办。
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了,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季泽道:“你
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七巧道:“急切间你叫
我卖给谁去?”季泽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七巧耸了
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
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
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
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
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
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
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
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
潘妈下死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
七嘴八舌求告着。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

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
也不理,把衣服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
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
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
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
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
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
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
要按捺她自己,她进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
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
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
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
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泠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
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
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
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
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
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
是假的?

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


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来探望了她两次,住不
上十来天,末了永远是给她絮叨得站不住脚,然而临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少给
他们东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家里。那春熹虽是个浑头浑
脑的年青人,即也本本份份的。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
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光景。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
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
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这一天午饭后,七巧
还没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俩掷骰子,长安把压岁钱输光了,还不肯歇
手。长白把桌上的铜板一掳,笑道:“不跟你来了。”长安道:“我们用糖
莲子来赌。”春熹道:“糖莲子揣在口袋里,看脏了衣服。”长安道:“用
瓜子也好,柜顶上就有一罐。”便搬过一张茶几来,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
得春熹叫道:“安姐儿你可别摔跤,回头我担不了这干系!”正说着,只见
长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个倒栽葱。长白在旁拍手
大笑,春熹嘟嘟哝哝骂着,也撑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将她抱下地
来,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
怔,连忙放下了长安。回身道:“姑妈起来了。”七巧汹汹奔了过来,将长
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长安立脚不稳,跌了一跤。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她,
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待你这狼心狗肺
的东西,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
出么?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
霸占我们的家产!我看你这混蛋,也还想不出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
着手儿教的!我把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
计不成,又生一计!”春熹气得白瞪眼,欲待分辩,七巧道:“你还有脸顶
撞我!你还不给我快滚,别等我乱棒打出去!”说着,把儿女们推推搡搡送
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个丫头走了。春熹究竟年纪轻火性大,赌气卷了
铺盖,顿时离了姜家的门。

七巧回到起坐间里,在烟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
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绿墨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
见一点天色。只有烟灯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长安吃了吓,呆呆坐在火炉边
一张小凳上。七巧道:“你过来。”长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讪把
火炉边的洋铁围屏上晾着的小红格子法布衬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
衬衫发出热烘烘的毛气。

七巧却不像要责打她的光景,只数落了一番,道:“你今年过了年也有
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
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一阵风过,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
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排小洞。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
七巧脸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
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
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
些,你听见了没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
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

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
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么知道你心里


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么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
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
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
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
的时候麻烦。”七巧道:“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
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起脚来,
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这时连姜家这样守旧的人家,缠过脚的也都已经放了
脚了,别说是没缠过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
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又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
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

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
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
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七巧无奈,
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
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
服,照例是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作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
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
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
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
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
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
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
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
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
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
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
点。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
“Long,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
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
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
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
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
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
道:“为什么?”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
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
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
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
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
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
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
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


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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