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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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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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


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
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份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
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
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
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
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
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
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的钱。
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
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
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
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
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
穿着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
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
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
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
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
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
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
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
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
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
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
儿呢!”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位新少奶奶老实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
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
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
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本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
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
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
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
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
“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晚
上有蜜是怎么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
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
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
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
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


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
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
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
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
么不孝了?”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
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么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么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
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
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
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
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
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
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
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
有什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
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么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
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
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
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
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
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这
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请安。七巧一夜没合眼,却是精神百倍,邀了几
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
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众人竭力的打岔,然而
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逼得芝
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
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
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可是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新鲜的
可说!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的怨毒都
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拼命,至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
多半他准备先声夺人,借酒盖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她知道他
的脾气。末后他会坐在床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里面去抓痒,
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
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镜。。。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
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
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
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了,
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钩,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钩上,脸偎
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来。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昏暗的帐子里除了她
之外没有别人,然而她还是吃了一惊,仓皇地再度挂起了帐子。窗外还是那
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


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
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
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
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
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
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
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明天她婆婆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
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三更点着灯等他回来——少不了他吗!”芝
寿的眼泪顺着枕头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肿了,她婆婆又该说
了:“白哥儿一晚上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虽然把儿子媳妇描摹成这样热情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
意,芝寿也把长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长白渐渐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
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小,还是牢笼不住他。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
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
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他妹子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服药,只劝她抽两
筒鸦片,果然减轻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也就上了瘾。那长安更与长白不
同,未出阁的小姐,没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烟,抽的倒比长白还要
多。也有人劝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
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姑娘赶明儿聘了人家,
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妆。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
干望她罢了!”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踊跃,
如今竟绝迹了。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
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
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
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

姜季泽的女儿长馨过二十岁生日,长安去给她堂房妹子拜寿。那姜季泽
虽然穷了,幸喜他交游广阔,手里还算兜得转。长馨背地向她母亲道:“妈
想法子给安姐姐介绍个朋友罢,瞧她怪可怜的。还没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
儿就红了。”兰仙慌忙摇手道:“罢!罢!这个媒我不敢做!你二妈那脾气
是好惹的?”长馨年少好事,哪里理会得?歇了些时,偶然与同学们说起这
件事,恰巧那同学有个表叔新从德国留学回来,也是北方人,仔细攀认起来,
与姜家还沾着点老亲。那人名唤童世舫,叙起来比长安略大几岁。长馨竟自
作主张,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学的母亲出面请客。长安这边瞒得家里铁桶相
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妇芝寿得了肺痨,七巧嫌她乔张做致,吃
这个,吃那个,累又累不得,比寻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赌气便也病
了。起初不过是气虚血亏,却也将合家支使得团团转,哪儿还能够兼顾到芝
寿?后来七巧认真得了病,卧床不起,越发鸡犬不宁。长安乘乱里便走开了,
把裁缝唤到她三叔家里,由长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装。赴宴的那天晚上,长
馨先陪她到理发店去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
圈。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玻璃翠宝塔坠子,又换上了苹果绿乔琪纱旗袍,
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个小大姐蹲在地上为她


扣揿钮,长安在穿衣镜里端详着自己,忍不住将两臂虚虚地一伸,裙子一踢,
摆了个葡萄仙子的姿势,一扭头笑了起来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
长馨在镜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个媚眼,两人不约而同也都笑了起来。长安妆
罢,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长馨道:“我去打电话叫车。”长安道:
“还早呢!”长馨看了看表道:“约的是八点,已经八点过五分了。”长安
道:“晚个半个钟头,想必也不碍事。”长馨猜她是存心要搭点架子,心中
又好气又好笑,打开银丝手提包来检点了一下,借口说忘了带粉镜子,径自
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请客,
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劝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
事。”兰仙道:“瞧你这糊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怎么卸得了这
干系?我埋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知道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
子气,不上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说起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活该,
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长馨咕嘟着嘴在她母亲
屋里坐了半晌,兰仙笑道:“看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请呢。”长馨道:
“我才不去催她呢!”兰仙道:“傻丫头,要你催,中什么好?她等着那边
来电话哪!”长馨失声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请四催的,逼着上轿!”
兰仙道:“好歹你打个电话到饭店里去,叫他们打个电话来,不就结了?快
九点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长馨只得依言做去,这边方才动了
身。

长安在汽车里还是兴兴头头,谈笑风生的,到菜馆子里,突然矜持起来,
跟在长馨后面,悄悄掩进了房间,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斗篷,低头端
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她是为
了被看而来的。她觉得她浑身的装束,无懈可击,任凭人家多看两眼也不妨
事,可是她的身体完全是多余的,缩也没处缩。她始终缄默着,吃完了一顿
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观看街景,又托故走开了,
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小姐这儿来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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