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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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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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观看街景,又托故走开了,
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小姐这儿来过么?”长安细声道:“没有。”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坏,可是我还是吃不大惯。”长安道:
“吃不惯?”世舫道:“可不是!外国菜比较清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得多。
刚回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接风,很容易的就吃坏了肚子。”长安反复地
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
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姑娘,觉得长安很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倒有几
分喜欢。他留学以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上了一个女同学,抵死反对家里
的亲事,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几乎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
断绝了他的接济,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约。不幸他的女同
学别有所恋,抛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头读了七八年的书。他深信妻子
还是旧式的好,也是由于反应作用。

和长安见了这一面之后,两下里都有了意。长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
己再热心些,也没有资格出来向长安的母亲说话,只得央及兰仙。兰仙执意
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
虽然没跟她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讨没趣?”长安见了兰仙,只
是垂泪,兰仙却不过情面,只得答应去走一遭。妯娌相见,问候了一番,兰
仙便说明了来意。七巧初听见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罢!


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劳了三妹妹。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我
做娘的也不能说是对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行的是新派
规矩,我送她上学堂——还要怎么着?照我这样扒心扒肝调理出来的人,只
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吗?怎奈这丫头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
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罢!”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请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只做没见过面模
样,又会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场,因此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
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强行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
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虽然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文具
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订婚之后,长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单独出去了几次。晒着秋天的太阳,
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
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
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
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
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
呢,因为过去的痛苦的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
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
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慰。”安慰是纯粹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欲
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得这么清。言语究竟没
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较妥帖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
说的人还要少。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
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
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
是一窠绿的星。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
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
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
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如
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
她不得。

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
大嫂,道:“我看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
朵里仿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道:“乡下的
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也是这样,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
么又没成功。”七巧道:“那还有个为什么?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
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账,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
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
媒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七
巧一抬眼望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
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
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一头


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嗨了一声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
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
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
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报告自
己的行踪,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
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
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信,
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
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
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
也坐不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
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
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
老婆还没弄到手?”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
月,男方便托了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
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
“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
道:“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
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
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
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
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
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
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
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
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
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
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渐渐痊
愈,略略下床走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
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
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
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
去。

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
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踏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
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
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
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
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挚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
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


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
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
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
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
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
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
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
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
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
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
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
停了一停,又抽答抽答哭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
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
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
—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
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
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
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
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
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
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问道:“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
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么,为什么呢?”长安道“我
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
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
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
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
“Long,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
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
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
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
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
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
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
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
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
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
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
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
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
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
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
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
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贴子请童世舫吃
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
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
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
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
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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