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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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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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责问张老师:“你为什么答应下来?眼下,全年级面临的形势是要狠抓教
学质量,你弄个小流氓来,陷到作他个别工作的泥坑里去,哪还有精力抓教
学质量?闹不好,还弄个‘一粒耗子屎坏掉一锅粥’!你呀你,也不冷静地
想想,就答应下来,真让人没法理解。。”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有的赞同尹老师的观点,却不赞同他那生硬的态度;
有的不赞成他的观点,却又觉得他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有的一时还拿不准
道理上该怎么看,只是为张老师凭空添了这么副重担子,滋生了同情与担
忧。。因此,虽然都或坐或站地望着张老师,却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连搁放
在存物架上的生理卫生课教具——耳朵模型,仿佛也特意把自己拉成了一尺
半长,在专注地等待着张老师作答。

张老师觉得尹老师的意见未免偏激,但并不认为尹老师的话毫无道理。
他静静地考虑了一分钟,便答辩似地说:“现在,既没有道理把宋宝琦退回
给公安局,也没有必要让他回原学校上学。我既然是个班主任老师,那么,
他来了,我就开展工作吧。。”

这真是几句淡而无味的话。倘若张老师咄咄逼人地反驳尹老师,也许会
引起一场火爆的争论,而他竟出乎意料地这样作答,尹老师仿佛反被慑服了。
别的老师也挺感动,有的还不禁低首自问:“要是把宋宝琦分到我的班上,
我会怎么想呢?”

张老师的确必须立即开展工作,因为,就在这时,他班上的团支部书记
谢惠敏找他来了。


谢惠敏的个头比一般男生还高,她腰板总挺得直直的,显得很健壮。有
一回,她打业余体校栅栏墙外走过,一眼被里头的篮球教练看中。教练热情
地把她请了进去,满心以为发现了个难得的培养对象。谁知让这位长圆脸、
大眼睛的姑娘试着跑了几次篮后,竟格外地失望——原来,她弹跳力很差,
手臂手腕的关节也显得过分僵硬,一问,她根本对任何球类活动都没有兴趣。

的确,谢惠敏除了随着大伙看看电影、唱唱每个阶段的推荐歌曲,几乎
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她功课中平,作业有时完不成,主要是由于社会工作占


去的精力和时间太多了——因此倒也能获得老师和同学们的谅解。

头年夏天,张老师接任这个班的班主任时,谢惠敏已经是团支部书记了。
张老师到任不久便轮到这个班下乡学农。返校的那天,队伍离村二里多了,
谢惠敏突然发现有个男生手里转动着个麦穗,她不禁又惊又气地跑过去批评
说:“你怎么能带走贫下中农的麦子?给我!得送回去!”那个男生不服气
地辩解说:“我要拿回家给家长看,让他们知道这儿的麦子长得有多棒!”
结果引起一场争论,多数同学并不站在谢惠敏一边,有的说她“死心眼”,
有的说她“太过份”。最后自然轮到张老师表态。谢惠敏手里紧紧握着那根
丰满的麦穗,微张着嘴唇,期待地望着张老师。出乎许多同学的意料,张老
师同意了谢惠敏送回麦穗的请求。耳边响着一片扬声争论与喁喁低议交织成
的音波,望着在雨后泥泞的大车道上奔回村庄的谢惠敏那独特的背影,张老
师曾经感动地想:问题不在于小小的麦穗是否一定要这样来处理;看哪,这
个仅仅只有三个月团龄的支部书记,正用全部纯洁而高尚的感情,在维护“绝
不能让贫下中农损失一粒麦子”的信念——她的身上,有着多么可贵的闪光
素质啊!

但是,这以后,直到“四人帮”揪出来之前,浓郁的阴云笼罩着我们祖
国的大地,阴云的暗影自然也投射到了小小的初三(三)班。被“四人帮”
那个女黑干将控制的团市委,已经向光明中学派驻了联络员,据说是来培养
某种“典型”;是否在初三(三)班设点,已在他们考虑之中。谢惠敏自然
常被他们找去谈话。谢惠敏对他们的“教诲”并不能心领神会,因为她没有
丝毫的政治投机心理,她单纯而真诚。但是,打从这时候起,张老师同谢惠
敏之间开始显露出某种似乎解释不清的矛盾。比如说,谢惠敏来告状,说团
支部过组织生活时,五个团员竟有两个打瞌睡。张老师没有去责难那两个不
像样子的团员,却向谢惠敏建议说:“为什么过组织生活总是念报纸呢?下
回搞一次爬山比赛不成吗?保险他们不会打瞌睡!”谢惠敏瞪圆了双眼,几
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好一阵,才抗议地说:“爬山,那叫什么组织生
活?我们读的是批宋江的文章啊。。”再比如,那一天热得像被扣在了蒸笼
里,下了课,女孩子们都跑拢窗口去透气,张老师把谢惠敏叫到一边,上下
打量着她说:“你为什么还穿长袖衬衫呢?你该带头换上短袖才是,而且,
你们女孩子该穿裙子才对啊!”谢惠敏虽然热得直喘气,却惊讶得满脸涨红,
她简直不能理解张老师在提倡什么作风!班上只有宣传委员石红才穿带小碎
花的短袖衬衫,还有那种带褶子的短裙,这在谢惠敏看来,乃是“沾染了资
产阶级作风”的表现!

“四人帮”揪出来之后,张老师同谢惠敏之间的矛盾自然可以解释清楚
了,但并没有完全消除。

现在,谢惠敏找到张老师,向他汇报说:“班上同学都知道宋宝琦要来
了,有的男生说他原来是什么‘菜市口老四’,特别厉害;有些女生害怕了,
说是明天宋宝琦真来,她们就不上学了!”

张老师一愣。他还没有来得及预料到这些情况。现在既然出现了这些情
况,他感到格外需要团支部配合工作,便问谢惠敏:“你怕吗?你说该怎么
办?”

谢惠敏晃晃小短辫说:“我怕什么?这是阶级斗争!他敢犯狂,我们就
跟他斗!”

张老师心里一热。一霎时,那在泥泞的大车道上奔走的背影活跳在记忆


的屏幕上。他亲热地对谢惠敏说:“你赶紧把团支部和班委会的人找齐,咱
们到教室开个干部会!”

四点二十左右,干部会结束了。其他干部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张老
师、谢惠敏和石红三个人。

石红恰好面对窗户坐着,午后的春阳射到她的圆脸庞上,使她的两颊更
加红润;她拿笔的手托着腮,张大的眼眶里,晶亮的眸子缓慢地游动着,丰
满的下巴微微上翘——这是每当她要想出一个更巧妙的方法来解决一道数学
题时,为数学老师所熟悉、所喜爱的神态。可是此刻她并不是在解数学题,
而是在琢磨怎么写出明天一早同大家——也包括宋宝琦——见面的“号角
诗”。

张老师同谢惠敏在一旁谈着话。围绕着接收宋宝琦需要展开的工作,已
经全部落实。男生干部们分头找男生们做工作去了,跟他们讲宋宝琦并不是
什么威震菜市口的“英雄”,而是个犯了错误的需要帮助的人。对他既别好
奇乃至于敬畏,也不能歧视打击,大家要齐心合力地帮助他。女生干部将分
头到那几个或者是因为胆小,或者是出于赌气,宣布明天不来上学的女生家
长,对她们和她们的家长讲清楚,学校一定会保证女孩子们不受宋宝琦欺侮;
对宋宝琦这样的小流氓,消极躲避只能助长他的恶习,只有团结起来同他斗
争,进行教育,才能化有害为无害,并且逐步化无害为有益。张老师则要对
宋宝琦进行家访,对他以及他的家长进行初步了解,并进行第一次思想工作。
石红的“号角诗”明天一早将向大家强调:“让我们的教室响彻抓纲治国的
脚步声!”

当石红的“号角诗”快要写完的时候,张老师同谢惠敏的谈话结束了。
张老师把摊在桌上、刚给干部们看过的几件东西往一块敛。那是张老师从派
出所带回来的、宋宝琦犯案后被搜出的物品:一把用来斗殴的自行车弹簧锁,
一副残破油腻的扑克牌,一个式样新颖附有打火机的镀镍烟盒,还有一本撕
掉了封皮的小说。小干部们面对这些东西都厌恶得皱鼻子、撇嘴角。谢惠敏
提议说:“团支部明天课后开个现场会,积极分子们也参加,摆出这些东西,
狠狠批判一顿!”大伙都同意,张老师也点头说:“对。要利用这个机会,
进一步抓好反腐蚀教育。”

没曾想,临到张老师收敛这几件物品时,突然出现了矛盾,还闹得挺僵。

别的东西都收进书包了,只剩下那本小说。张老师原来顾不得细翻,这
时拿起来一检查,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那是本文化大革命以前,中
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牛虻》。

谢惠敏感到张老师神情有点异常,忙把那本书要过来翻看。她以前没听
说过、更没看见过这本书。她见里头有外国男女讲恋爱的插图,不禁惊叫起
来:“唉呀!真黄!明天得狠批这本黄书!”

张老师皱起眉头,思索着。他回忆起自己中学时代的情况。那时候,团
支部曾向班上同学们推荐过这本小说。。围坐在篝火旁,大伙用青春的热情
轮流朗读过它;倚扶着万里长城的城堞,大伙热烈地讨论过“牛虻”这个人
物的优缺点。。这本英国小说家伏尼契写成的作品,曾激动过当年的张老师
和他的同辈人,他们曾从小说主人公的形象中,汲取过向上的力量。。也许,
当年对这本小说的缺点批判不够?也许,当年对小说的精华部分理解得也不
够准确、不够深刻?。。但,不管怎么说——张老师想到这儿,忍不住对谢


惠敏开口分辩道:

“这本《牛虻》可不能说成是黄书。。”

谢惠敏的两撇眉毛险些飞出脑门,她瞪圆了双眼望着张老师,激烈地质
问说:“怎么?不是黄书?!这号书不是黄书什么是黄书?”在谢惠敏的心
目中,早已形成一种铁的逻辑,那就是凡不是书店出售的、图书馆外借的书,
全是黑书、黄书。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她开始接触图书的这些年,恰好是“四
人帮”搞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最凶的几年。可爱而又可怜的谢惠敏啊,她单
纯地崇信一切用铅字新排印出来的东西,而在“四人帮”控制舆论工具的那
几年里,她用虔诚的态度拜读的报纸刊物上,充塞着多少他们的“帮文”,
喷溅出了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啊!倘若在谢惠敏最亲近的人当中,有人及
时向她点明:张春桥、姚文元那两篇号称“阐述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重
要文章”大可怀疑,而“梁效”、“唐晓文”之类的大块文章也绝非马列主
义的“权威论著”。。那该有多好啊!但是,由于种种主观和客观上的原因,
没有人向她表明这一点。她的父母经常嘱咐谢惠敏及其弟妹,要听毛主席的
话,要认真听广播、看报纸;要求他们遵守纪律、尊重老师;要求他们好好
学功课。。谢惠敏从这样的家庭教育中受益不浅,具备了强烈的无产阶级感
情、劳动者后代的气质;但是,在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白骨精化为美女现
形的斗争环境里,光有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就容易陷于轻信和盲从,而“白
骨精”们正是拼命利用一些人的轻信与盲从以售其奸!就这样,谢惠敏正当
风华正茂之年,满心满意想成为一个好的革命者,想为共产主义这个大目标
而奋斗,却被“四人帮”害得眼界狭窄、是非模糊。岂止《牛虻》这本书她
会认为是毒草,我们这段故事发生的时候,《青春之歌》已经进行再版了,
但谢惠敏还保持着“四人帮”揪出前形成的习惯——把那些热衷于传播“文
艺消息”,什么又会有某个新电影上演啦,电台又播了个什么新歌呀这样的
同学们,看成是“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就在前几天,她发现石红在自习
课上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下课她便给没收了。那是一九五九年出版的《青春
之歌》,她随便翻检了几页,把自己弄得心跳神乱——断定是本“黄书”,
正想拿来上交给张老师,石红笑嘻嘻地一把抢了回去,还拍着封面说:“可
带劲啦!你也看看吧!”结果两人争吵了一场;后来她忙着去团委会开会,
倒忘记向张老师反映了,没想到今天张老师竟比石红还要石红——亲口否认
这本外国“黄书”不黄!在谢惠敏心中,外国的“黄书”当然一律又要比中
国的“黄书”更黄了。面对着这样一位张老师,她又联想起以前的许多细琐
冲突来。于是,往常毕竟占据支配地位的尊敬之感,顿然减少了许多。她微
微噘起嘴,飞走的眉毛落回来拧成了个死疙瘩。

这时候,石红写完“号角诗”,正准备给张老师和谢惠敏朗诵,忽然听
到张老师说:“这本《牛虻》可不能说成是黄书。。”她这才知道那本破书
原来就是《牛虻》,赶忙凑拢谢惠敏身边去看。谢惠敏大声质问张老师的话
刚一出口,她便热情地晃动着谢惠敏胳膊说:“别这么说!我听爸爸妈妈讲
过,《牛虻》这本书值得一读!这两天我正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头
的保尔·柯察金是个无产阶级英雄,可他就特别佩服‘牛虻’。。”石红早
就想找本《牛虻》来看,一直没有借到,所以她从谢惠敏手中拿过书来翻动
时,心里翻腾着强烈的求知欲:这本书写的是什么时代的事儿?故事发生在
什么地方?“牛虻”究竟是个啥样的人?真的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吗?。。当
她把破书还到张老师手上时,不禁问道:“读这本书,该注意些啥?学习些


啥?”谢惠敏咬住嘴唇,眯起眼睛,不满地望着石红,心里怦怦直跳。

张老师翻动着那本饱经沧桑的《牛虻》。他本想耐心地对谢惠敏解释为
什么不能把它算作“黄书”,但这本书是从宋宝琦那儿抄出来的,并且,瞧,
插图上,凡有女主角琼玛出现,一律野蛮地给她添上了八字胡须。又焉知宋
宝琦他们不是把它当成“黄书”来看的呢?生活现象是复杂的。这本《牛虻》
的遭遇也够光怪陆离了。对谢惠敏这样实际上还很幼稚的孩子,分析过于复
杂的生活现象和精华糟粕并存的文艺作品,需要充裕的时间和适宜的场合。

想到这些,我们的张老师便把破旧的《牛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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