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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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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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得很近的蜡灯把黑白分明的光辉和阴影印制在女列车员的脸上。女列
车员像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们,春节期间,客运拥挤,我们的票
车①去支援长途。。提高警惕。。”她说得挺带劲,每吐出一个字就像拧紧
了一个螺母。她有一种信心十足、指挥若定的气概,以小小的年纪,靠一支
蜡烛的光亮,领导着一车的乌合之众。但是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轰轰轰,嗡嗡
嗡,隆隆隆,不仅是七嘴八舌,而且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嚣里了。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
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
额选举。结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


腿转移到右腿,再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幸好人有两条腿,要不然,无依无靠
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立锥之地,岳之峰现在对于这句
成语才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代也有这种拥挤的、没有座位和灯光的旅行
车辆吗?但他给一个女同志让了“座位”。不,没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
讲一口北京话。这使岳之峰兴致似乎高了一些。“谢谢”,“对不起”,在
国外到处是这种礼貌的用语。虽然有一个装着坚硬的铁器的麻袋正在挤压他
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个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干脆靠到了他的痠麻难忍的
左腿上。

简直是神奇。不仅在慕尼黑的剧院里观看演出的时候;而且在北京,在
研究所、部里和宾馆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一○三和三三二路公共汽
车上;他也想不到人们还要坐闷罐子车。这不是运货和运牧畜的车吗?倒霉!
可又有什么倒霉的呢?咒骂是最容易不过的。咒骂闷罐子车比起制造新的美
丽舒适的客运列车来,既省力又出风头。无所事事而又怨气冲天的人的口水,
正在淹没着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的人的劳动。人们时而用高调,时而又用低
调冲击着、替代着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坚韧不拔的
工作。

“给这种车坐,可真缺德!”

“你凑合着吧。过去,还没有铁路哩!”

“运兵都是用闷罐子车,要不,就暴露了。”

“要赶上拉肚子的就麻烦了,这种车上没有厕所。”

“并没有一个人拉到裤子里么。”

“有什么办法呢?每逢春节,有一亿多人要坐火车。。”

黑暗中听到了这样一些交谈。岳之峰的心平静下来了。是的,这里曾经
没有铁路,没有公路,连自行车走的路也没有。阔人骑毛驴,穷人靠两只脚。
农民挑着一千五百个鸡蛋,从早晨天不亮出发,越过无数的丘陵和河谷,黄
昏时候才能赶到X 城。我亲爱的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你也该富饶起来了吧?
过往的记忆,已经像烟一样,雾一样地淡薄了,但总不会被彻底地忘却吧?
历史,历史;现实,现实;理想,理想;哞——哞——咣气咣气。。喀郎喀
郎。。沿着莱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绿色的河流。飞速旋转。

这不就是法兰克福的孩子们吗?男孩子和女孩子,黄眼睛和蓝眼睛,追
逐着的,奔跑着的,跳跃着的,欢呼着的。喂食小鸟的,捧举鲜花的,吹响
铜号的,扬起旗帜的。那欢乐的生命的声音。那友爱的动人的呐喊。那红的、
粉的和白的玫瑰。那紫罗兰和蓝蓝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开
在了屋顶的灰色的瓦领上。如雪,如玉,如飞溅的浪花。摘下一条碧绿的柳
叶,卷成一个小筒,仰望着蓝天白云,吹一声尖厉的哨子。惊得两个小小的
黄鹂飞起。挎上小篮,跟着大姐姐,去采撷灰灰菜。去掷石块,去追逐野兔,
去捡鹌鹑的斑谰的彩蛋。连每一条小狗,每一只小猫,每一头牛犊和驴驹都
在嬉戏。连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华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长是
刘仁同志)所属的学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营火晚会。“太阳下山明朝
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山上的荒地是什么人来开?
地上的鲜花是什么人来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最后,
大家发出了使国民党特务胆寒的强音:“团结就是力量。。让一切不民主的


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远不能分离。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遥远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飘扬着五星红旗的
首都。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是第一次吹动他心扉的和煦的风。春节刚过,
忽然,他觉察到了,风已经不那么冰冷,不那么严厉了。二月的风就带来了
和暖的希望,带来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还没有化哩。还没有什么
游人哩。他摘下帽子,他解开上衣领下的第一个扣子。还是冬天吗?当然,
还是冬天。然而是已经联结着春天的冬天,是冬与春的桥。有风为证,风已
经不冷!风会愈来愈和煦,如醉,如酥。。他欢迎着承受着别人仍然觉得凛
冽,但是他已经为之雀跃的“春”风,小声叫着他悄悄地爱着的女孩子的名
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金鱼和田螺吗?是荸荠和草莓吗?是孵
蛋的芦花鸡吗?是山泉,榆钱,返了青的麦苗和成双的燕子吗?他定了定神。
那是春天,是生命,是青年时代。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房里,
在猎户星座和仙后星座里,在每一颗原子核,每一个质子、中子、介子里,
不都包含着春天的力量,春天的声音吗?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兰克福的儿童在歌唱,当然,是德
语。在欢快的童声合唱旁边,有一个顽强的、低哑的女声伴随着。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从X 城到N 地的闷罐子车上。
在昏暗和喧嚣当中,他听到了德语的童声合喝,和低哑的,不熟练的,相当
吃力的女声伴唱。

什么?一台录音机。在这个地方听起了录音。一支歌以后又是一支歌,
然后是一个成人的歌。三支歌放完了,是叭啦叭啦的揿动键钮的声音,然后
三支歌重新开始。顽强的,低哑的,不熟练的女声也重新开始。这声音盖过
了一切喧嚣。

火车悠长的鸣笛。对面车壁上的移动着的方形光斑减慢了速度,加大了
亮度。在昏暗中变成了一个个的影子的乘客们逐渐显出了立体化的形状和轮
廓。车身一个大晃,又一个大晃,大概是通过了岔道。又到站了。咣——哧,
铁门打开了,站台的聚光灯的强光照进了车厢。岳之峰看清楚了,录音机就
放在那个抱小孩的妇女的膝头。开始下人和上人。录音机接受了女主人的指
令,“叭”地一声,不唱了。

“这是。。什么牌子的?”岳之峰问。

“三洋牌。这里人们开玩笑地叫它作‘小山羊’。”妇女抬起头来,大
大方方地回答。岳之峰仿佛看到了她的经历过风霜的,却仍然是年轻而又清
秀的脸。

“从北京买的么?”岳之峰又问,不知为什么这么有兴趣。本来,他并
不是一个饶舌的人。

“不,就从这里。”

这里?不知是指X 城还是火车正在驶向的某一个更小的县镇。他盯着“三
洋”商标。

“你在学外国歌吗?”岳之峰又问。

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学外国语。”她的笑容既谦逊,又高
贵。

“德语吗?”

“噢,是的。我还没学好。”


“这都是些什么歌儿呀?”一个坐在岳之峰脚下的青年问。岳之峰的连
续提问吸引了更多的人。

“它们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
花》,”女同志说,“欣梅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布鲁米——花朵。。”
她低声自语。

他们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车厢里充满了的照旧是“别挤!”“这个箱
子不能坐!”“别踩着孩子!”“这边没有地方了!”。。之类的喊叫。

“大家注意啦!”一个穿着民警服装的人上了车,手里拿着半导体扬声
喇叭,一边喘着气一边宣布道:“刚才,前一节车厢里上去了两个坏蛋,混
水摸鱼,流氓扒窃。有少数坏痞,专门到闷罐子车上偷东西。那两个坏蛋我
们已经抓住了。希望各位旅客提高警惕,密切配合,向刑事犯罪分子作坚决
的斗争。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车上的乘客像小学生一样地齐声回答。

乘务警察满意地,匆匆地跳了下去,手提扩音喇叭,大概又到别的车厢
作宣传去了。

岳之峰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携带的两个旅行包,摸了摸上衣的四个和裤
子的三个口袋。一切都健在无恙。

车开了。经过了短暂的混乱之后,人们又已经各得其所,各就其位。各
人说着各人的闲话,各人打着各人的瞌睡,各人嗑着各人的瓜子,各人抽着
各人的烟。“小山羊”又响起来了,仍然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
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花》。她仍然在学着德语,仍然低声地歌唱着欣梅
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和布鲁米——花朵。

她是谁?她年轻吗?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吗?她在哪里工作?她是搞科学
技术的吗?是夜大学的新学员吗?是“老三届”的毕业生吗?她为什么学德
语学得这样起劲?她在追赶那失去了的时间吗?她作到了一分钟也不耽搁了
吗?她有机会见到德国朋友或者到德国去或者已经到德国去过了吗?她是北
京人还是本地人呢?她常常坐火车吗?有许多个问题想问啊。

“您听音乐吧。”她说。好像是在对他说。是的,三支歌曲以后,她没
有揿键钮。在《第一株烟草花》后面,是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
闷罐子车正随着这春天的旋律而轻轻地摇摆着,熏熏地陶醉着,袅袅地前行
着。

车到了岳之峰的家乡。小站,停车一分钟。响过了到站的铃,又立刻响
起了发车的铃。岳之峰提着两个旅行包下了车。小站没有站台,闷罐子车又
没有阶梯。每节车厢放着一个普通木梯,临时支上。岳之峰从这个简陋的木
梯上终于下得地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他向那位女同志道了再见。那位女同
志也回答了他的再见。他有点依依不舍。他刚下车,还没等着验票出站,列
车就开动了。他看到了闷罐子车的破烂寒伧的外表;有的地方已经掉了漆,
灯光下显得白一块、花一块的。但是,下车以后他才注意到,火车头是蛮好
的,火车头是崭新的、清洁的、轻便的内燃机车。内燃机车绿而显蓝,瓦特
时代毕竟没有内燃机车。内燃机车拖着一长列闷罐子车向前奔驶。天上升起
了月亮。车站四周是薄薄的一层白雪。天与雪都泛着连成一片的青光。可以
看到远处墓地上的黑黑的、永远长不大的松树。有一点风。他走在了坑坑洼
洼的故乡土地上。他转过头,想再多看一眼那一节装有小鸟、五月、烟草花
和约翰·斯特劳斯的神妙的春之声的临时代用的闷罐子车。他好像从来还没


有听过这么动人的歌。他觉得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
的,有希望的和永远不应该忘怀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码,这是非常珍
贵的。

东方意识流
——《春之声》导读

《春之声》的问世标志着王蒙创作道路上艺术转变的完成,也标志着新
时期小说园地里一个新的品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东方意识流”小说的成
熟。该作荣获1980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意识流”这个名词最早是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于1884
年首先提出来的,意思是人的意识状态是像水一样流动着的。后来奥地利医
生弗洛伊德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从而使意识流小说创造者们有了进一步的
理论根据。西方意识流小说,要求忠实地表现人的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整体,
即人的思维的全过程,包括非理性和下意识,且不受任何时空的限制。其特
征为:大量运用内心独白;随意使用联想;具有诗和音乐的某些特点;在语
言及行文格式上追求新异刻意求奇。写惯了传统叙事体的王蒙,在《春之声》
的艺术操作中,对西方意识流小说既有借鉴,也有革新。

《春之声》的整个内容,就是写工程物理学家岳之峰,出国考察三个月
回来后,在八十年代第一春,接到他父亲的信,决定回一趟暌违二十多年的
家乡,在搭乘从X 城到N 地的火车上两个小时零四十七分钟时的所见所闻及
其心理联想。莱茵河的高速公路,法兰克福的儿童,贫穷又富饶的故乡,繁
杂拥挤的人群。。在主人公脑海中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作品艺术地描绘
了一辆具有中国特点的时代列车,歌颂了祖国和人民,也表现了拨乱反正后
我们生活中出现的辞旧迎新的转机。整篇作品就像一曲繁弦急管的交响乐,
回荡着一曲《春之声》的主旋律。

在当代文坛上,这是一篇用全新的艺术手法——意识流手法写作的小
说,为读者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境界。作品的主要人物只有一个:岳之峰。
这个人物有着曲折的生活经历、有着灵魂的创伤(“1956 年回家住了两天,
结果却检讨了二十二年”),性格趋于内向,但人生态度是积极的。这个人
物完全藏纳在大量的写景状物的言词之中,人物的活动,更多地是视觉和思
维活动。全文以主人公的想象、回忆、闪念来组织素材,形成“放射性结构”
的特点。它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充分发挥联想的“任意”和自由,把笔
触伸向过去和现在、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互相切入,瞬
息万变,无边无际,但所有思维的射线都有一个共同的端点,有一个内在的
联系,这就是主人公岳之峰的心灵世界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我们国家进入新时
期后所发生的显著变化:“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的、
有希望的和永远不应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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