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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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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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
康是一个造酒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
摆了一下头,说:“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
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的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
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
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
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
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
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个
老头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
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
存折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着了。他说叫他看看。
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
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
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谱儿,我一听,
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
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
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


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
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
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
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
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
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
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
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
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
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
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
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
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
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
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
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
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
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
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
所不为了。玄是真玄,可细琢蘑,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
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
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
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
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
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式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导开,大势含而化之,根
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
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一盘,
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
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还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
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
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
想来,倒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
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
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这么大,无非是道
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
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
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复地看。
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
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
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
场的人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
有事儿没事儿,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
时候,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煤油点灯。晚上
黑灯瞎火,大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
就清苦得很,常常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
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
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
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什么,毕竟
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
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个人。
晚上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
时,炒得一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
然精于此道。因此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
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
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
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
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
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
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还下不
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
个人。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
队里一个女知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
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
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
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
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
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说:“散了,不干了。大家
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儿再下山,拿到我那
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
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
么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
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
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
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
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
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余的东西可拿,不
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
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
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


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
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
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
还挺麻利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
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后背,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
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
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
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
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
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
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
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没电影儿。去哪
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
“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
你呀,你就是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
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
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活呢?像邦斯
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
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
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
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之上
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
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
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
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
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
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
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嘛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余吗?”他把
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
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
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
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
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
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可棋
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学棋吧?咱
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
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
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
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
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
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


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
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
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啦,我也就不用给
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工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
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
怎么个情况呢?”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
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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