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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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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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卷。小说中回荡着人物心灵的呼喊和时代巨变的涛声。

在艺术上,路遥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子,通过生动的细节描写与细腻
的心理刻画表现人物,如少平在学校食堂打饭情景,少安拒绝润叶约会的矛
盾心情等就是这方面极好的例子。另外,陕北高原的浑厚风光与劳动者质朴
品格的有机结合,简洁朴实而又生动细腻的语言风格,比喻象征等多种艺术
手法的综合运用等总体上构成了路遥小说浑厚、质朴、宏阔、细腻的艺术风
格。


(彭永彬)


哦,香雪

铁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
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
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
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
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
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
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辗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
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
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
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留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
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
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
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
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
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
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
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
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
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
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
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
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
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
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
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
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
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
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
只有香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
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
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
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那个妇女头上别的金圈圈,那叫什么?”凤娇拉过
香雪,扒着她的肩膀问。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说。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唉!你看她那块手表比指甲盖还小哩!”
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
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
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这是那种在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
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
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
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
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
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
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
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
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
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

的是车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

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

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
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
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
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

小事争论不休:“那九个金圈圈是绑在一块插到头上的。”
“不是!”
“就是!”
有人在开凤娇的玩笑:“凤娇,你怎么不说话,还想那个。。‘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
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
人家帮腔。
“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说。他的脸多白呀。”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姑
娘继续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
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
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凤
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
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
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
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
家走啊!”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
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
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
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
地作买卖。她们踮着脚,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
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姑娘们喜爱的发卡、纱巾,甚至花色繁
多的尼龙袜。当然,换到后面提到的这几样东西是冒着回去挨骂的风险的,
因为这纯属她们自作主张。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
找他。她和他作买卖很有意思,她经常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
鸡蛋塞给他。他还没来得及付钱,车身已经晃动了,他在车上抱着篮子冲她
指指划划,解释着什么,她在车下很开心,那是她甘心情愿的。当然,小伙
子下次会把钱带给她,或是捎来一捆挂面、两块纱巾和别的什么。假如挂面
是十斤,凤娇一定抽出一斤再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
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作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
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作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
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
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
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
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
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
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
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
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


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
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
因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
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也难怪,咱们香雪是学生呀。”也有人替香雪分辩。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
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
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
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
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
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
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
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
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
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
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
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
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
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
同学们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
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钱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
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
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
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
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
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
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
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
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
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


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系紧头上的紫红色
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她尽量高高
地踞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
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
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
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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