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下)〔俄〕列夫. 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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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下)〔俄〕列夫. 托尔斯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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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本谈不上牺牲。”

    “不过我知道她这个主意是绝不会动摇的。”

    “哦,那么有什么必要找我谈这件事呢?”聂赫留朵夫说。“她要您也同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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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怎么能同意不做我应该做的事呢?

    我只能说一句:我是不自由的,可她享有自由。“

    西蒙松沉思起来,默不作声。“好的,我就这样对她说。 您别以为我迷上她了。”西蒙松继续说。“我爱她,因为她是个少见的好人,却受尽了折磨。我对她一无所求,但我真心想帮助她,减轻她的苦难……”

    聂赫留朵夫听见西蒙松的声音在发抖,不由得感到惊讶。“……减轻她的苦难。”西蒙松继续说。“要是她不愿接受您的帮助,那就让她接受我的帮助吧。 只要她同意,我就要求把我调到她监禁的地方去。 四年又不是一辈子。 我愿意待在她的身边,这样也许可以减轻些她的苦难……”他又激动得说不下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聂赫留朵夫说。“她能找到象您这样的保护人,我很高兴……”

    “喏,这就是我所要知道的。”西蒙松继续说。“我还想要知道,既然您爱她,愿她幸福,您认为她跟我结婚会幸福吗?”

    “一定会的。”聂赫留朵夫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全得由她自己作主,我只希望这个受尽苦难的心灵能得到喘息。”西蒙松说,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神情瞧着聂赫留朵夫。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个平时脸色阴沉的人的脸上,那是很意外的。西蒙松说完站起来,抓住聂赫留朵夫的一只手,把脸凑到他跟前,羞怯地微笑着,吻了吻他。“那我就这样去告诉她。”西蒙松说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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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哦,怎么搞的?”谢基尼娜说。“他在谈恋爱了,真的在谈恋爱了。 嘿,西蒙松简直象个孩子,居然这样傻头傻脑地谈起恋爱来,这可是万万没想到。 真是太奇怪了,说实在的,也真是太可悲了。”她叹了一口气,结束说。“那么,卡秋莎呢?您想她会怎样对待这件事?”聂赫留朵夫问。“她吗?”谢基尼娜停了停,显然在考虑怎样才能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吗?

    您要知道,尽管她以前有过那样的经历,人倒是挺本份的……也很能体贴人……她爱您,是真心爱您,她要是能为您做件事,哪怕是从消极方面考虑,只要您不再受她的拖累,她就感到很高兴了。 对她来说,跟您结婚将是一种可怕的堕落,比以前干的什么事都更堕落,因此她决不会同意。再说,您在她身边,反而使她感到更加不安。“

    “那怎么办呢?我得离开这儿吗?”聂赫留朵夫说。谢基尼娜天真地微微一笑。“是的,多多少少得这么办。”

    “多多少少,我怎么能多多少少离开这儿呢?”

    “我这是胡说了。 不过,她的事,我想告诉您,她大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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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他那种狂热的爱有点荒唐(他其实还没有向她表白过)

    ,所以又喜又惊。 不瞒您说,这种事我不是内行,但我觉得,他的感情虽然比较含蓄,也不外乎男人的那种感情。 他说这种爱情使他精神上变得高尚,又说它是柏拉图式的。但我看,这种爱情即使与众不同,它的基础还是肮脏的……就象诺伏德伏罗夫对格拉别茨那样。“

    谢基尼娜一谈到她心爱的题目,就离开了本题。“那么,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聂赫留朵夫问。“我想您得对她说一说。把事情好好讲清楚总是好的。您同她谈一谈,我去把她叫来。 好吗?”谢基尼娜说。“那就麻烦您了。”聂赫留朵夫说。 谢基尼娜走了出去。聂赫留朵夫独自留在小小的牢房里,听着薇拉轻微的呼吸声,偶尔还夹杂着呻吟,以及隔着两个房门,从刑事犯那里不断传来的喧闹声,他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情。西蒙松对他说了那番话,解除了他自愿承担的责任,这种责任在他意志脆弱的时刻是沉重而别扭的,但此刻他的心情不但没有轻松,甚至感到痛苦。他的内心还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西蒙松的求婚使他独特的高尚行为无法实现,使他的自我牺牲在他自己和别人的眼里降低了价值:既然这样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都愿意跟她同甘共苦,那么他的牺牲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也许这里还有一种普通的妒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于领受她对他的爱,无法容忍她再爱别人。 再说,这样一来也就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她服刑期间同她生活在一起。 她要是嫁给西蒙松,他待在这里就没有必要,他就得重新考虑生活计划。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现在的内心世界,房门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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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开了,传来刑事犯更嘈杂的喧哗(今天他们那里出了一件不平常的事)

    ,紧接着玛丝洛娃走了进来。她迅速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是谢基尼娜叫我来的。”玛丝洛娃在他身边站住,说。“是的,我有话要对您说。您请坐。西蒙松和我谈过话了。”

    玛丝洛娃双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坐下来,样子很镇定,但聂赫留朵夫一提到西蒙松的名字,她的脸就立刻涨得通红。“他和您说了些什么?”她问。“他告诉我,他想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的脸顿时扭曲起来,现出痛苦的神色。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垂下了眼睛。“他要征得我的同意,或者听听我的想法。我说这事全得由您作主,由您决定。”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必这样呢?”她说,用那种一向使聂赫留朵夫特别动心的斜睨瞧了瞧他的眼睛。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这种无言的目光对双方都意味深长。“这事应由您决定。”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有什么可决定的?”玛丝洛娃说。 “一切都早已决定了。”

    “不,您应当决定接受或不接受西蒙松的求婚。”聂赫留朵夫说。“象我这样一个苦役犯怎么能做人家的老婆?

    我何必把西蒙松也给毁了呢?“她皱起眉头说。”嗯,要是能获得特赦呢?“聂赫留朵夫说。”哎,您别管我。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她说着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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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默地走了出去。

    十八

    聂赫留朵夫跟着玛丝洛娃回到男犯牢房,看见那里人人都非常激动。 纳巴托夫平时总爱走动,同每个人交往,留心观察各种动静,这会儿给大家带来一个惊人消息:他在墙上发现被判苦役的革命家彼特林写的条子。 大家都以为彼特林早已到了卡拉河流域,如今却发现他不久前才同刑事犯一起路过此地。“八月十七日我单独同刑事犯一起上路。涅维罗夫原先和我一起,可他在喀山疯人院里上吊了。 我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希望万事如意。”他在条子里这样写着。大家都在议论彼特林的处境和涅维罗夫自杀的原因。 克雷里卓夫却聚精会神,一声不吭,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瞪着前方。“我丈夫对我说过,涅维罗夫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时就精神错乱,不时看见鬼魂。”艾米丽雅说。“是啊,他是个诗人,是个幻想家,这样的人蹲单身牢房是承受不了的。”诺伏德伏罗夫说。“我蹲单身牢房的时候,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总是井井有条地安排时间,因此总能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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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

    “有什么不好熬的?让我蹲牢房,总是挺高兴的。”纳巴托夫激昂地说,显然想驱散阴郁的气氛。“本来总有点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被捕,牵累别人,坏了事业,一旦坐牢,就什么责任都不用负,可以歇一口气。 你就坐下来抽抽烟吧。”

    “你跟他很熟吗?”谢基尼娜不安地打量着克雷里卓夫那张顿时变色的瘦脸,问道。“涅维罗夫是个幻想家?”克雷里卓夫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仿佛他刚叫嚷或者歌唱了好一阵。“涅维罗夫这个人哪,就象我们的门房说的那样,天下少见……对了……这是个象水晶一样通体透明的人。 是啊,他不仅不会撒谎,甚至不会做假。 他不仅脸皮薄,浑身上下就象被剥掉皮似的,每根神经都暴露在外面。 是啊……他的个性复杂得很,可不是那种……唉,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沉默了一阵。“我们争论究竟该怎么办。”他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说,“是先教育人民,再改变生活方式呢,还是先改变生活方式,再教育人民。 再有,我们争论该怎样斗争,开展和平宣传,还是采用恐怖手段?是啊,我们老是争论不休。 可他们并不争论,他们懂得该怎么办。 死掉几十个人,几百个人,而且都是那么好的好人,但他们谁在乎!

    相反,他们巴不得好人都死掉。对了,赫尔岑说,十二月党人一被取缔,整个社会的水平就下降了。哼,怎么能不下降呢!

    后来,连赫尔岑和他那辈人都被取缔了。如今又轮到涅维罗夫这些人……“

    “人是消灭不完的。”纳巴托夫激昂地说。“总有人会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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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是我们姑息他们的话,就不会有人留下来。”克雷里卓夫提高嗓门,不让人家打断他的话,说。“给我一支烟。”

    “抽烟对你可不好哇,阿纳托里。”谢基尼娜说,“请你别抽了。”

    “哼,你别管我。”他怒气冲冲地说着,吸起烟来,但立刻咳嗽,恶心得象要呕吐。 他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我们干得不对头,是啊,不对头。 不要光发表议论,应该把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去把他们消灭掉。 就该这样。”

    “不过他们也都是人哪。”聂赫留朵夫说。“不,他们不是人,只要干得出他们干的那种事,就不是人……嗯,听说有人发明了炸弹和飞艇。 我说,我们要是坐着飞艇飞上天,在他们头顶上扔炸弹,把他们象臭虫一样统统消灭掉……是啊,因为……”他正要说下去,可是忽然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咳得更加厉害,接着吐出大口大口鲜血。纳巴托夫立刻跑到外面去取雪。 谢基尼娜拿来缬草酊给他吃,可是他闭上眼睛,伸出一只苍白的瘦手把她推开,沉重而急促地喘着气。 直到雪和凉水使他稍微镇静下来,大家才扶他睡好。 聂赫留朵夫也同大家告辞,跟那个早就来接他的军士一起回去。刑事犯这时都已安静,大多数睡着了。 尽管牢房里板铺上和板铺下都睡了人,过道里也睡了人,还是容纳不下所有的囚犯,因此有一部分就头枕着包裹,身上盖着潮湿的囚袍,睡在走廊地板上。从牢房门里,走廊里,传出鼾声、呻吟声和梦呓声。 到处可以看见身上盖着囚袍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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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在刑事犯的单身牢房里,有几个人没有睡,他们在墙角围着一个蜡烛头坐着,一看见士兵走来,就把它熄灭。 有一个老头儿坐在走廊的灯下,光着身子捉衬衫上的虱子。 政治犯牢房里弥漫病菌的空气,同这里臭气熏天的恶浊空气相比,似乎干净多了。 那盏冒烟的油灯看上去仿佛在雾中发亮。 人在这里呼吸都感到困难。 穿过这条走廊,要是不踩着或者绊着睡着的人,必须先看清前面什么地方可以落脚,然后再找下一步落脚的地方。有三个人显然在走廊里也没有找到空地方,只好躺在门廊里,靠着一个从裂缝里渗出粪汁来的臭烘烘的便桶。其中一个是聂赫留朵夫在旅途上常常见到的痴老头。另外有个十岁的男孩,他躺在两个男犯中间,一只手托着脸颊,头枕在一个男犯的腿上。聂赫留朵夫走出大门,停住脚步,挺起胸脯,久久地、久久地使劲呼吸着冰凉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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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外星光灿烂。 聂赫留朵夫沿着上了冻、只有少数几处还有泥泞的道路回到客店,敲敲没有灯光的窗子,肩膀宽阔的茶房光着脚出来给他开门,放他走进门廊。 从门廊右边屋里发出马车夫响亮的鼾声;前面院子里传来许多马匹咀嚼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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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的声音。 左边有一道门,通向一间干净的正房。 在这个干净的正房里弥漫着苦艾和汗酸的味儿,隔板后面,不知谁的强壮肺部发出均匀的鼾声,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红玻璃罩的神灯。 聂赫留朵夫脱去衣服,把方格毛毯铺在漆布面子的沙发上,放好皮枕头,躺下来,头脑里重现着这一天的见闻。 在聂赫留朵夫今天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景象中,最可怕的最难忘的是那个头枕着男犯大腿、躺在便桶里渗出的粪汁中的男孩。今晚他同西蒙松和卡秋莎的谈话虽然很意外,而且关系十分重大,但他已不再考虑这件事。 他同这件事的关系太复杂了。 前途很难预料,因此索性不去想它。 然而他越来越清晰地想起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恶浊的空气里喘息,在渗出的粪汁的便桶中睡觉,特别是那个睡在男犯腿上的天真孩子的影子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知道远处有一些人在折磨另一些人,使他们受到各种非人的屈辱和苦难,这是一回事;在三个月中连续不断地目睹一些人腐蚀和折磨另一些人,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 聂赫留朵夫现在就有这样的体会。 他在这三个月中不断地问自己:“到底是我疯了,所以才看到人家看不到的事,还是做出那些事的人疯了?”不过,既然做出那些惊人和可怕的事的人(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多)都那么心安理得,满心相信他们的行为不仅必要,而且十分有益,那就不能说他们是疯子;但他也无法自认为自己是疯子,因为觉得自己头脑清楚。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一直感到困惑不解。这三个月的见闻,使聂赫留朵夫得出这样的印象:一些人利用法院和行政机关,从自由人中间抓走一批最神经质、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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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烈、最容易冲动、最有才气和最坚强的人。 这批人不象有些人那么狡猾和小心,对社会却不比享有自由的人更有罪,更危险。 首先,这批人被关在牢里,被迫流放,服苦役,成年累月无所事事,衣食无虞,但脱离自然,脱离家庭,脱离劳动,也就是脱离人类的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 这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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