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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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史- 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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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天主每周布置学生一个作文。第一个作文《我成为中学生时的感受》。学生在小学天天被老师带着抄作文。如今一听写作文,也以为要找作文来抄。但发现孙天主出的作文题怪,作文书上也找不到类似的题目来抄,有的女生撒娇,来找孙天主:“孙老师,你这个作文题出得太怪了。我们在小学的教师从来不兴这样出。你换个作文题来给我们写嘛!比如出个《一件小事》之类,我们就好写了。”孙天主不理。学生还是到处去找些作文书,抄了来。内容稀奇古怪,竟有“我们景山学校的学生,心情非常高兴”等。孙天主原已令学生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写,写得不好不要紧,但不许抄作文。抄者重罚。这下在课上,问学生谁是景山学校的。学生答不出。孙天主把这些作文本都撕了。两班一百二十名学生,竟撕了一百本。于是学生反对了:“孙老师,我们在小学,语文老师都叫我们抄作文。就是荞麦山中学,好多老师都是叫学生抄作文。”孙天主说:“我不行。”见学生都不会写。于是自己示范,说:“这作文我来写怎么写?听着,你们把它记下来,就是我的作文了:十年前我从法喇小学考取荞麦山中学,得到录取通知书时,心情激动,想这下我终于成了个中学生,可以到荞麦山去读书了。结果一次割草时就这么想,一不注意,镰刀就把食指割出血来了。”学生听了大笑。孙天主举起左手食指,说:“看,疤还在这里。”然后止住学生笑声,说:“平时我只背得动三十来斤,但到开学那天,我背了五十斤,一气未歇,就到了学校。我一到荞麦山中学,奇怪那校门是用什么造的,别人说是水泥造的。我大吃一惊,水泥竟是黑的啊!我原以为是玻璃一样亮的呢!一下子我就对这有水泥门,有水泥房子的学校产生敬意了。同时以能在水泥楼房里读书而自豪。”学生哄然大笑。天主说:“上了现在我宿舍下边那几十级圆石梯,我又感觉这中学不得了,竟有这样好的石梯。再上去,地主的庄园就跟书上画的宫殿一样,我就到处盯着看。我父亲为我报名后,领我到宿舍,地上铺好铺,他就要走了。我就愁起来,我父亲看出来了,只好又在学校里在了几个钟头,我很想跟他回家去了,但又不敢说。后来父亲还是走了,我送他出校门。他刚一上公路,我就哭了。”学生大笑。这时下课铃响。孙天主说:“后面还有很多。反正要写真实的。撕了作文本的学生,必须重写,明天交。下课。”
  但第二天交上来,稍好了一些。仍有的又抄成“我成了北师大附中的初中生”。而有二十来人,就写得到初中录取通知书后高兴了把左手食指割伤,完全将孙天主讲的照搬了来。天主想:怎么这样蠢得无法!又罚了重写。第二次作文,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孙老师》,规定就是写孙天主。抄作文的少了十来个,但还有七十来人。有的公然抄成:“我们的语文老师四十多岁,她丈夫在县邮电局工作”之类,无奇不有。许来看见,哈哈大笑:“这些学生笨得无法。这种作文题目卡死了的,公然还敢抄。”孙天主说:“我就是防止他们抄作文,才出这种作文题,叫他想抄也抄不得。结果还是令人啼笑皆非。下次我就命题《我们的数学老师许老师》,看他们又怎么抄。”
  天主又罚那抄作文的七十多人重写。下次的作文就布置了写许。过了几天许笑得满眼是泪,拿了作文本来与孙天主看:“这些小杂种,写个狗屁。你看这篇,说我‘脚穿布鞋,头戴帽子,苍白的头发下一副慈祥的面孔’。这一篇呢,说我‘他已教了二十多年书,现在已是桃李满天下’。这类奇谈怪论,两班共有四十多篇。我天天光头,穿运动鞋。”到数学课,许就在两班问:“我到底教了几年书了?”学生说才教。许即问写他教了二十多年书的学生:“我这‘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哪里来的?”学生说是抄来的。许又问:“我每天脚上穿什么鞋?”学生说运动鞋,许问:“那哪来的布鞋呢?”然后就如孙天主一样,教育学生不要太蠢了。
  天主人人致尧舜的希望大受挫折。他撕了数十次作文本,还是有学生抄作文。有的学生根本就不会改。他才相信古人之言:惟上智与下愚不移。
  他一天天地增加对学校的了解,渐渐失望了。这天是同是一年级班主任的郑老师叫了党支部书记之子,初三年级学生李志五到他那里教训。这小子到郑的班上,逼漂亮的女生与其交朋友。郑问,李志五不答。并挑衅地盯着郑,说:“叫这些臭母猪来对质!如果我没去过你班上,我把她们的嘴撕烂掉!”郑大怒:“谁不知你是荞麦山中学的太子?女生还敢来跟你对质?荞麦山的老师学生都怕你,老子不怕你!”就赏李一耳光。李捂着挨打的脸,说:“我请你记住:这一耳光之仇,老子非报不可。”郑说:“老子怕你报仇就不敢打你了!走,找你爹讲去,你爹是领导,你哥也是领导。反正这天下是你家的了。”孙天主站在台阶上,见师道如是,邪恶如此,心中大为悲凉。郑家在荞麦山极有势力,所以才敢打李。别的老师,畏惧李等,哪敢如是。而郑被李称了老子,同样无奈。
  第二天孙天主知道李老师教育儿子几句,就罢了。而那几名女生已不敢再在学校读书,辍学回家了。李志五也不敢惹郑。但敢惹那些女生,据说带了一伙流氓学生,到那些女生所在的村里,骚扰一通才回。一日郑来孙天主处吹牛,说:“妈的李家那个儿子,一样狗屁不懂,只会调戏女生。是李帮忙作弊考取师范的。他大儿子分工在小学,被他调进这里来。老二据说明年也要调进这里来了。这些年,年年有人告他给儿子作弊,别处来监考的老师,有正义的,考场上都盯着他家。所以李志五考了三年没考取。年年补习,成了花花公子。被他带到宿舍玩过的女生,不下四五十了。他带回去,大儿子也跟着玩。所以日他烂娘,这书教得好么?你是有才华的人,天下大得很,怎么回这种小地方来呢?我们是无办法了,才在这里混,你回这种地方来,可惜了。过后你就会明白,在这里什么也整不成。”
  李国正的妻子,天天蒸包子卖。那包子、馒头只比核桃大,两角一个。由于垄断经营,效益极好。但学生买的仍少,就因那包子太小了。学生情愿去买周围农民背来卖的洋芋。包子卖不掉时,李就叫儿子叫上一伙流氓同伙,每人分了几个,端了到各班教室去卖,强迫学生买下。老师尚且怕这伙人,学生更怕,那包子岂有卖不掉的?
  校长秦光朝,凡事退让。他自己也从这里捞足了油水,要想调县城了。一年有半年不在学校,三天两头朝县城跑调动。以前他扣老师的工资,被扣的老师就去他屋里提相应价值的水壶、沙发之类,因他屁股里有屎,被提了也就算了。现在他则纯粹不管了。老师上课是上“良心课”。有良心的,觉要对得住学生,去上了。别的呢,就不在乎了。
  天主每天上了课,就在门前摆个小凳读书。上午提一桶水来晒在院里。到中午水热了,就开始洗澡。他仍想起欧阳红就失眠。但时间长了,他脸上的疮不在了。他回忆欧阳红时,终于从原来的对欧阳红眼神、笑貌都记得,到现在一忆及,欧阳红脸上就像被一块布盖住,他想忆起欧阳红的相貌也无办法了。于是他明白他对欧阳红的记忆已在淡忘了。
  发到了工资,孙天主回家,买个猪头提回去,全家煮了痛快地吃。看着父母吃得高兴,笑得愉快,孙天主心里很激动。觉人生不过如此。能永远如此孝敬父母下去,他就满足了。全村人见孙家买猪头去煮,就羡慕地说:“孙平玉、陈福英倒是值得了。才四十岁,就享福了。儿子又成器,又孝顺,一回家就买个猪脑壳回来。两个儿子又进初中,有他哥带着还怕读不出来?以后不知要享多少年的福,才享得到老死呢!”
  孙平玉、陈福英听了,也非常高兴。有的人劝:“你家两口子还披星戴月的苦什么?儿子出来了,该轻闲了。再过两年富民、富华一读出来,更享不尽的福了。”陈福英说:“这倒还要再过几年啊!全家人要吃饭啊!富贵那几文工资,还不够他用,又要顾家中,又要供两个兄弟。当老师了,穿的没买上一件,吃的是三弟兄背洋芋去荞麦山煮来吃。连法喇回来的老师都说:‘孙老师是学校里穿得最烂的老师,穿的是补巴裤子。’不苦,难道要富贵养起?富贵也养不起。”
  学生回来都说孙天主在校如何艰苦。法喇人听了都很感动。说:“要这样才好,不忘本啊!谁不说富贵有德才呢!别的村的群众都会跟我们讲:‘你们法喇那个孙老师,书又教得好,人又正直,又有本事,听说在报纸上发表了多少文章!生活又简朴,当老师了,穿的和学生一样,甚至还不如有些学生。吃的也跟学生一样,有的学生还比他吃得好。上完课一根小板凳,一本书,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我们与他们说:‘你们还不知道呢!当了老师又如何!一回家,毡褂穿上,跟农业上的一样,照样在地里苦!根本不像有的人,认为自己在单位上,领到几文工资,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在天上,你喊他他还不张你!’”
  陈福英说:“没钱,不是只有穿的吃的和学生一样了?”那些人说:“不是。他有了钱也不会乱花。他真要一个人自私,只图自己肥,他的工资还不够他吃?而且真只顾自己,他只管拿起钱去荞麦山进馆子,还会买个猪脑壳提回来全家吃?法喇出去工作的多了,我们也看多了。”
  其实呢,倒是孙天主觉父母恩深,看来永远报答不尽,所以全力图报。孙平玉、陈福英呢,觉得对不住儿子!孙天主的收入,全带回来还账了,还要负担孙富华、孙富民二人,不用他们操一分心,出一分钱,连吃的肉,都是孙天主从荞麦山买了背回来,所以深觉对不住儿子。暗中常交代孙富民二人:“你们在学校里,要少用你大哥的钱了。他自己也要买点衣服穿,不然他在学校里穿得太旧太烂了,你们也过意不去。而且他也要存点钱,以后要结婚成家。我们不能帮他几千几百,但至少也不能把他的钱花了一分都没有。”所以一心要苦了富起来,减轻孙天主的负担,倒反比以前还苦。孙天主见父母苦得可怜,屡劝他们少苦了,要保重身体,总是无效。他们劝孙天主买件衣服穿孙天主也不听。孙天主想,真正是“相依为命”。
  法喇人是早就恨小学里的这伙老师,只管自己的子女。生怕别家的子女读书成人;有聪明的,不但不好好教,倒要想办法拖后腿,尽力压制,使之考不起中学。老百姓虽恨,却无可奈何。能奈何的,却想的是与其动这些老师,不如留着他们害人更好。反正自己的子女可以带了到荞麦山或米粮坝去读,反正也只图自己的子女成功。自己要是动了,既得罪人,又成全了全村人,教学质量提高,岂不白帮别家培养人才?自己的子女一带走,倒巴不得这些老师更混,法喇一个人才都不出才好。
  秦国书被分在法喇小学。书教得好,全村欢欣敬佩得了不得。又值秋冬之季,有杀年猪的,别的老师不请,仅来请秦去吃。孙家长房,自己的亲戚来这村工作,也欣喜非常。因秦国书每天早一趟晚一趟回左角塘吃饭,来回三十多里远,大家都热心地叫他到家里吃饭。他成了贵客,家家都热情过度。但不久,他就只到孙江成和孙平玉家了。别家叫,怎么也叫不去。孙平强几次叫他放学后去他家吃饭。叫的次数多了,秦心烦了,直言:“二爸,算了。我在我们那种家庭搞惯了,进你们屋里去不习惯。”孙平强听了,惭愧万分,红了脸回家,说:“人穷了有什么意思呢!好心请人家来吃饭,人家还不习惯。”魏太芬听了,问:“你说什么?”孙平强讲了前后,魏说:“那你要问他:‘我请你来吃饭,图你哪一折?图你的工资?图你的地位?图你的名声?要说图你的工资,你来法喇孙家吃了几十顿饭,要你付一分钱了?要说图你的地位,我孙家中学教师也有,支书也有,不会图你那个小学教师!要说图你的名声,我孙家有大学生!莫说你还不是大学生,即使你是大学生,孙家也不耐烦图!’”孙平强说:“说他做什么?这种小人没得说场!”魏说:“你不跟他说,我以后也要跟姑妈说!我们是敬他?我们是敬姑妈!这下他秦国书要得孙家一张洋芋皮吃,也不可能了。”于是忿然对全族讲,全族都愤怒:“他家有多稀奇?同样是农民!他干了几天工作?肚里的洋芋皮都还没屙干净呢!就践踏人了。”孙平文说:“他一生人也屙不干净洋芋皮的嘛!他能顿顿吃米?比他玩格几十倍的人,还在啃洋芋坨坨。他算老几?”孙江荣说:“人家瞧不起我们,恐怕人家家境是要好点。”孙平文说:“他家难道你不晓得?一年就是两三万斤洋芋,一两千斤荞子!其他还有啥?洋芋、荞子还没有孙富贵家多!孙富贵家牲口不死光,他家算老几?”魏太芬说:“怪不得他只会去孙富贵家,怕是孙富贵家家境要好点,要吃得好点。”陈福英说:“吃什么?米没买一颗。吃的全是洋芋荞麦。”魏太芬说:“秦国书说得这样气人,我们几家就约好。就说怕他来家里不习惯,也不请他来吃饭。他即使找上门来,有喂狗的,也没有喂这种亲戚的!我们捧不起这种大官!我们住的是烂房子,吃的是洋芋坨坨,当然人家看不惯。但是,老天,即使我们吃的是粗糠,也是拿了敬奉他的!再看不上眼,再不习惯,你不要说出来气人!”
  从此秦国书在法喇,只到孙天主家找得到饭吃了。孙天主回来,全家讲与孙天主听。陈福英说:“也不怪秦国书看不惯。你三爷爷三奶奶多年的动作,自己吃还舍不得吃,洋芋不准烧吃,只准煮吃,说烧吃就零零星星的,边吃边消化,就要多吃一些下肚子。所以只准煮吃。每天两顿,每顿只煮扣定数的。煮都规定要煮透了才准吃。说刚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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