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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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史-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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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孙江芳到法喇来,教育孙江成和孙江荣:“这样丢底摆带的成何体统?你两个也不管!谁敢说老人偏心?我们的老人够公平的了。孙江荣同样读过书,只是读不走才没有读,孙江成读得走,就一直让他读。当时被人家欺得无奈何,盼望有个读书人,读成器了撑撑腰,这不单只是为孙江成一人着想,这是为全家人着想,孙江成读成器了,孙江荣没有沾光?不是孙江成当支书,爹爹早几十年就被人家镇压了;不是孙江成当支书,长房早不知被人家踢到哪里去了。孙江成得当这个支书,也不单是读书读来的,去当地下党干革命,稍不注意就要掉脑袋,地下党好当,革命好干,那法喇人为何不都去当地下党,去干革命?多少地下党牺牲了,革命才胜利,你们知不知道?当时孙江成去闹革命,我们一家谁不为他担心?所以孙江成得当这个支书,孙江荣、孙平文你们要想得通,这是出生入死才挣来的。至于说孙江成是孙江荣供出来的,我不同意;说孙江成是田正芬供出来的,我也不同意。孙江成是爹爹供的。至于他这个支书,也不是爹给他的,是他自己挣来的。我劝你们好好想想,周围的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要轻听别人的话。如果那些人是好人,爹临去世前还会叫你们提防?至于一点家产,有什么好争的?我不相信你们两家缺了这点家产就活不下去。你们两家都有吃有穿,这点家产好稀奇?只不过是老人的东西,分了作个纪念。平分不好,全部归一人就好?全部归你孙江荣好不好?恐怕爹爹不忍心这样做,你也不耐烦因这么一小点东西背这个丑名!”二人都保证劝令妻子,不许再吵。孙江芳又单找了孙江荣、孙平文父子,陈说利害:“你们不要听信什么支书不支书,哪家不希望出几个狠人?我们家不出个支书,早就被人家打垮了,还会有今天?无论谁当支书,都是这一家人当,都是给这一家人当。孙江华等人巴不得立即打倒孙江成。孙江成垮了,孙江华又会放过你家爷两个?”父子二人又作保证。孙江芳又找陈福英、魏太芬:“可怜我家这家人,倒憨不奸的,人家怎么哄怎么上当。整个一房人,也只有你两个最聪明,不靠你两个,还靠谁?老的哪点做得不对,你两个要劝一下。长房孤得很。盼望长房垮掉的人,比比皆是,你们要加强团结,决不能上人家的当。”二人答应。田正芬、蒋银秀虽不明吵,但各自暗骂,两家互不理睬。只有陈福英、魏太芬相处如故。  
  《神史》 三 
  转眼便到秋季学期,孙平玉为儿子的上学作了充分准备。钱是卖了两只羊湊够的。下户时孙平玉家分到七只羊,五只母羊,这两年孙平玉运气好,翻两年羊就发展到十三只。行李是用家里的旧毡子、旧铺盖。陈福英将珍藏多年的新花布、新白布找出来,撤换了旧铺盖的里子、面子,并把陪嫁来的家中惟一的木箱腾出来给儿子。孙平玉翻了几天皇历,择了个出门的好日子。出发这日,孙平玉半夜就起来,煮了刀头斋饭,烧香烧纸,敬了祖先。吃好饭,孙平玉背了箱子、行李,就带上儿子出发。向西顺河谷而下,天渐热起来,孙天俦便脱了衣服。孙平玉说:“荞麦山还只出苞谷,不算热,米粮坝出得起稻谷和甘蔗,才叫热。”孙天俦见路两边景象已不同,核桃、梨树、棕树、苞谷等,皆是法喇村见不到的东西。渐近公社,孙平玉指路旁建筑,说:“那是水泥房子。”孙天俦跑去一看,大惊,说:“原来水泥是黑色的,开始我还以为像玻璃透明。”到了街上,孙天俦见街道又宽又平,乡政府、派出所、供销社、粮管所、卫生院、新华书店等两边林立,惊叹连连:“这种大城市。”孙平玉笑说:“县城才叫大城市。街上可以并排过两张汽车。”孙平玉也仅到过米粮坝县城而已。
  荞麦山中学在公社后面山上,距公社五公里。原是地主陆庆绪的庄园,陆在解放初地霸武装相互倾扎中被杀后,庄园收归国有。三十多年过去,庄园除稍古旧些外,规模依然。园外十几级圆石梯上去,重楼叠院,处处雕檐画栋。天俦不禁又感慨一番:黑梁子和法喇村哪能有此规模的建筑呢!校园正在扩建,东西两面各在修一三层高的水泥楼房。天俦看后又想:法喇村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修起这么高的建筑啊!天俦小时从黑梁子到法喇村读书,大开眼界,觉法喇村有个供销社,有个学校,都是瓦房,比全是低矮草房的黑梁子先进多了。如今到公社,好不惭愧:周围都是高大的瓦房,比法喇村的学校还修得好啊!他在这里每天去观察杉树、核桃、棕叶、苞谷,足足兴奋了一个星期。
  法喇村这届考取孙天俦、吴耀军等四名学生,再加上原在荞麦山中学就读的王勋杰、岳英贤、谢庆胜、吴明彪等,共有十多人。孙江芳之子秦光朝,刚从米粮坝师范毕业,分到荞麦山中学任教。孙天俦与吴耀军分在一班。学生都是从全县一半以上的公社录取来的。当时米粮坝只有三所中学:米粮坝中学、荞麦山中学和则补中学。荞麦山中学以前每年招两个初中班,一个高中班,自今年始每年招四个初中班。秦光朝任初一两个班的语文,任一个班的班主任。而天俦所在的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个昆明人,五十多岁。上课只会在黑板上写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命学生抄,名为“抄资料”,学生便给他个绰号“资料老者”。他从城市到这么偏僻的农村来,看不惯农村生活,上课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鞭挞农村:“荞麦山人吃肉,可怕可怕,肥肉大片大片的,巴掌这么大,一片肉能把一个碗口盖住,拈一片肉起来,放进嘴里,狼吞虎咽,就不在了。荞麦山人还好点,像法喇之类的高山人,更糟,肉是切成一坨一坨的,四四方方,豆腐一样,一坨肉放进去,嘴皮一动,不在了,妈呀,把我魂都吓落了。吃肉该怎么吃?肉买来,薄薄地切,细细地切,放上辣子、蒜、酱油,把油狠狠地烧到冒青烟,肉放下去,炒两下,赶紧倒起来。吃起又脆又香,又养人。”天俦明白,农村吃肉,不成坨吃不够,真像这么炒,炒一锅恐怕才够一人吃。对法喇人来讲,吃肉就不错了,还放辣子和蒜,太奢侈了,且谁吃酱油?我孙天俦就没吃过,也没见过酱油。而且法喇人哪家舍得把油在锅里烧到冒青烟啊!那这家人非吵架不可。因此对他不满。又一次,一个学生上课睡觉,这老师便骂全班学生:“你们这些农村娃,就是没出息,一样狗屁不懂,在这里混两年,回去多多生些娃儿,整个背箩,出工时装进背箩背到山上,晚上收工时背箩里牛屎马粪装满了,只好把娃儿放在脖子上背着回来。人是高等动物,生一两个总可以了嘛,不教育的话,生得再多也只是猪。你们见过老鼠和猪吧,生一次一大堆,有什么作用?下一代再生,也是一大堆,还是猪;再下一代生一大堆,还是猪,永远都是猪!”天俦更恨他,自己小时就是被装在背箩里背啊!自己的父母也的确这样生啊!点名时,这老师叫:“孙天寿。”天俦不知叫谁,连叫几声“孙天寿”后,老师火了,冲下讲台朝天俦骂:“你的耳朵长在脚背上去啦?还是聋了?”天俦才明白点自己的名,说:“我叫孙天俦,‘俦侣’的‘俦’。”老师一愕,大手一挥,强词夺理:“这个字既读‘寿’,又读‘俦’,是个多音字。”天俦一听,心中骂道:“狗屁。”搞到头,天俦之名只有数学老师念对了,其余政治、英语、音乐、体育老师都念错了。天俦恨英国发动鸦片战争侵略中国,就不学英语。英语老师不单把天俦名字叫错,在黑板上写的汉字也歪歪斜斜,时常出错,他常叫学生背诵、默写英语单词。天俦时常因无法完成,被罚了站在讲台前。又一次天俦被罚站,老师骂:“是条牛赶到北京城回来也是条牛,你孙天寿就是这样的牛了。”天俦忍不住了,说:“学英语也是这样,英语学得再好,还是条牛,无益于使中国强大。”英语老师大怒,扬长而去,找班主任老师,找校长,要求非把孙天俦开除不可,事情就闹大了。校长和班主任老师提审孙天俦,桌子拍得一片响:“听说你很能狡辩,你就当着我们辩清楚:为何英语学得好是条牛?辩不清楚就对不起你了!”天俦先还想事情难收场了,及听出此题目,心想:有何难哉!便说:“英国侵略中国,输入鸦片,割占香港,此仇不报,何以为国?英语是夷狄之言,不是华夏之音,为何要学?”班主任老师拍桌道:“我们落后,才要学人家的东西,中学生学英语,才能振兴中国,这是国家规定,难道国家领导人还没有你聪明?”天俦倔性发作:“当然没我聪明!”校长大怒:“你就讲明你聪明在什么地方,讲不清楚马上开除。”天俦说:“何用学英语!把世界征服,逼全世界学汉语不就得了?”校长和班主任闻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无法下台。后班主任对天俦说:“你先回去上自习,过后我们再叫你。”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叫了天俦,共到校长家里。校长和颜悦色,问:“你怎么想到要征服世界,逼全世界学汉语呢?”天俦说:“这是惟一的解决办法,我们汉语都没学好,学什么英语?学英语既费时,又费力,这都还是小事,大事是我们学英语,就是被同化,中华民族就消失了。只有征服他们,同化他们,才是出路。”校长点头,说:“你家在什么地方?”天俦见问,估约班主任老师早已和校长讲了,便如实答了。校长又问天俦平时读些什么书,天俦也答了。校长说:“你是个有志少年,难能可贵,但征服世界,谈何容易!你说你比国家领导人聪明,其实不见得,国家是通盘、成熟地考虑的。英语是必须要学的,不学不行,你必须要转变观念。林则徐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嘛!要征服它,先只有学习它,不然你怎么征服?还有,你不学英语,以后你升学,英语分数上不去,你也就完了。知不知这厉害?至于这一次,如果你态度好,可以原谅你。”班主任老师接着说:“学校领导觉得你有志向、有抱负,很怜惜你,这一次可以原谅你,但必须向英语老师认错,如果不认错,还是要开除。”天俦想:“开除了我就无处求学了。”于是同意认错。向英语老师认错后,事件才了结。英语老师恨意难消,但校长要如此办,无可奈何。天俦恨的是华人无力推广汉语为世界语言,也并未听取校长劝告,就是不学英语。
  孙天俦不单不学英语,这天政治考试,一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于何年”。孙天俦恨西方,不用西方公元纪年,即使考试也宁可丢分,要答“民国三十八年”呢,不妥,想一阵,他就答上“己丑年”。卷子改下来,孙天俦最高,九十九分。政治老师就来问:“你本来应得满分的!这题你怎么答个己丑年?”孙天俦无法辩解,只得说:“我不用西方公元纪年!要答‘民国三十八年’又不妥,所以用己丑年!”政治老师说:“你纯属无聊!这事是国家定的,你管得了?”孙天俦以后在其他科的考试,涉及要填年代,都不按公元纪年,惹了许多麻烦,后学奸了,凡是这类题,孙天俦都装不会,不答,丢分算了。
  荞麦山中学有个图书室,那管理员行将退休,马虎得出奇,整天就看朽楼上的蛛网、老鼠、灰尘。天俦是不多的热心读者之一,因来的次数多,渐渐熟了。天俦几乎每日换一本书,不免时时在门前等他来开门。他有些同情,便破例每次借两本书给天俦,有时也借三至四本。他有时要天俦将他的前任就没整理的上千册书,拍了灰尘从地下捡了放到书架上。据管理员讲,从前拟在金沙江白鹤滩上建巨型电站,米粮坝县城将被淹,县城拟搬到荞麦山,米粮坝中学就并到荞麦山中学来。两校并了一年多,因苏联专家撤回,电站修不成,米粮坝中学又迁回去,图书就没拉回去了。所以这里的书很多。天俦每天从那破旧的图书室里汲取营养。
  班上统计学生家庭情况,几个班干部都是荞麦山街上的,统计到孙天俦处,一听“法喇”,哈哈大笑:“是不是穷很了,发不起来,才改名‘法喇’,希望‘发了’?”
  天俦不理这类低俗、愚蠢的玩笑,倒是被这玩笑提醒,想弄明白“法喇”一词何意。周围的同学都不知其何意。王勋杰是法喇大队队长王元景之子,在荞麦山中学读高一,成绩全校最好,是省级三好生。天俦以为他知道,去问,不知。天俦回家,问爷爷,孙江成也不知。有人说:“估计是雨天雨把山‘发’软了,泥石流流下来,‘拉’成一个坪子吧。”很多人一听,说:“有道理。”孙江成也说:“这个解释最确切。”孙天俦也认为这一解释很完整。
  但过了一周,天俦在写一篇有关法喇村的作文时发现:法喇一名是上百年前就有了的,而法喇村数十前都还有原始森林,泥石流只是近十多年才发生的。原先的解释不合。天俦把疑团一讲,众人都说:“对,前面这个解释看来有问题。”但除了原先这一解释外,再无人能有第二种解释。
  天俦只好去问老师,谁也无从解释。校长也不知。天俦便觉这地名是无以解释清了。一日他在图书室翻旧书时,忽见一本《米粮坝县地名志》,查阅才见:“法喇,彝语。‘法’意为‘悬崖’,‘喇’意为‘沟箐’;即悬崖下的大沟。”天俦大喜,原来如此。又看“荞麦山”是为:“海拔高,仅产荞麦,故名。”又看“米粮坝”是为:“因县境皆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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