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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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史-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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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天主读完二十四史,深感空虚,找不到读的了。就读中国及各国小说。一两天一本,很快就读了几十部。有的小说名声很大,孙天主借来一读,才觉无聊。与他去年写那部比下来,差不了多少。孙天主于是雄心勃发,又想写小说了。但终是对去年的失败记忆犹新,不大敢动笔。而且如今只有一年时间了,如果又像去年那样写,那到高中毕业,不一定就写得完这部小说。县城里的小说,毕竟也少。读到这一学期将尽,孙天主就感觉找不到读的了。于是回头写散文,想把以前写的东西都整理一下,向报刊投稿。但整理好了,如何投稿,他不知道。他就用信笺写了,拿到县邮电局去寄,亏那邮电局里一人稍懂,说:“小伙子,你要投稿,不能用信笺写。我为什么知道呢,以前有个省上来的记者,来米粮坝采访,写的稿件用稿纸写。他写好了拿在邮电局来交,我说:‘记者同志,用信笺纸写不行?’他说不行。我才知道。”孙天俦就买稿纸来写。怎么在稿纸上写稿,他又不懂,便去请教那邮电局的老职工,那老职工当年也没注意那记者怎么写的,无法回答。孙天主回学校,自出心裁地写。他一笔一划地写,历来考试都没这样认真过。但就因力求写好,却怎么也写不好。句号也成了逗号,“二”字写成了“三”字。孙天主只得撕了重来。再写呢,又出错,又撕。近千字的稿件,写了十多遍,才写好。写信封呢,米粮坝无人写东西,更无人发表文章,无人知信封怎么写。孙天主踌蹰了好半天,他想干脆试一下,就按报纸下面的报社地址抄,但抄时因激动,又出错,连写几个信封,才写好了,用挂号将文章寄了出去。寄时孙天主很激动:我要开始发表作品啦!第一信寄出,孙天主一夜激动,第二天就忙去县图书馆翻报纸上是否有他的文章。找了半天,没有。他才失望地想:我那信到省上,少说也要十来天。昨天才寄的,弄不好今天那信还没出米粮坝地盘呢!一发不可收拾,他第二天又抄了一篇,寄了出去。第三天,又是一篇,不久就抄了十来篇寄出去了。
  一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路昭晨写了信来,叫孙天主假期留下来,她帮他补数学、英语。孙天主犹豫不决:留下来又留在哪里呢?不可能去她家啊!住旅社,他没钱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孙天主与路有亲密关系的事,路父也知道了。路父很恼火。米粮坝中学的老师在路考取大学后,多少人天天写信去给路,路父都叫女儿莫理睬,好好读书,一个农村小子,比米粮坝中学的老师,差多了。路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如此怎么能行。所以他也批评其女。孙天主也知道了。他天天去县图书馆看报纸,天天在报上找啊找,一版一版地找完了,就是没有他的文章。期末考试已结束了。人人在准备回家,孙天主也要回家了。这日他又到县图书馆去翻,翻了许久,猛见第三版中间巴掌大的一块,用线框了。上面指头粗的五个大字:“难忘的童年”下面荞粒大的三字:“孙天主”。孙天主立觉发现了金子,心花怒放,一气将全文读完,又回头读。读完,就盯着那标题的五个字和作者名的三个字呆笑。笑一阵,又通读全文,字字都是金子啊!一千多粒金子在闪光啊!他呆笑,端详;端详,呆笑,陶醉了。那管理员问其故,孙天主说:“我的文章发表了。”管理员大惊,忙跑来看,果是“孙天主”三字,红了脸,激动不安地将报纸拿了读,完了,就叫认识的人:“你们快来看,这个小伙子的文章发表了。”一时拥来多人,见上面“米粮坝县荞麦山乡法喇村”等,都或难过,或激动,红了脸,盯着孙天主看,从下看到上,从上看到下,问孙天主:“你是荞麦山的啊?那么穷的地方,公然还有人会写文章。”
  孙天主一路欢快地跑回学校。邮电局前的读报栏,这一报纸也贴出来了。已有几个爱读报的学生发现了,一声喊,来了一大群米粮坝中学的学生,围在那读报栏前,抢着看那文章。但文章只有巴掌大,人是一大群,许多人看不到。人越来越多,孙天主见晏明星等听说孙天主的文章发表了,都跑来看,但隔着老远看不到。她红了脸,盯着孙天主笑,眉毛鼻尖等无不是对孙天主的恭维。孙天主也咬着牙向她点头,心想: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那姓华、姓连的姑娘等都来了,脸红通通的,都像些苹果一样。她们看不到文章,就来向孙天主撒娇:“孙大作家,背给我们听听嘛!”孙天主想:我那是悲惨的童年,你们听了要惭愧的。不背。里面报栏下,有人对外面这些姑娘说:“你们听好,我念给你们听:难忘的童年,孙天主。米粮坝县荞麦山乡法喇村,海拔二千七百到四千米,是个高寒、偏僻、贫穷、落后的山村。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那里。”这些姑娘边听边朝孙天主笑,恭维说:“大作家,写得多好啊!”孙天主红了脸,想:不好的要来啦!他想逃走了。但他实在想看看这些城里娇生惯养、花容月貌的姑娘们对他的贫穷的反应如何,咬牙站着,等下去。
  里面还在高声地念:“我的父母都是农民,父母对我的期望也不过就是把我养大,当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农民而已。”这时晏明星等脸上便有惭愧之色了。那连姑娘、华姑娘等也不自然,不恭维孙天主了,还对孙天主微笑,但笑得稍不自然了。
  里面又念:“那时合作社农活很紧。父亲每天背粪、犁地,毡褂、背箩总离不了身。母亲每天要背种,盖粪,背上还得背着仅半岁的三弟。没办法,四岁的我和两岁的二弟便只有自谋生路了。因人小,防不住贼,父母出工就得把门锁上,我和弟弟每天带几个冷洋芋做晌午。”那些城里男生开始哄笑了,女生们更不自然了,偶尔偷偷看孙天主,虽还在使媚眼,但有几分怜悯了。孙天主咬牙听着。
  “屋后有株小柳树。我们就扒在那柳树上拼命摇晃,口里‘嘟嘟’地叫个不停,说是开车了。园里有一堆松毛,我们开车开累了,就爬在松毛上去睡。睡醒了,就在松毛里像老鼠一样打起洞来。从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钻到这头。上半天一般都这样快活。”全场人都笑起来。有的女生偷偷说:“这童年过得好可怜!”虽说的很小声,但孙天主还是听到了。他想:是的,我的童年比你们惨多啦!
  “但时过中午,晌午吃完了,肚子饿了,二弟就哭起来。我哄他不住,也就哭起来,边哭边喊父母。弟弟哭到声嘶力竭,只能哼哼了,终于睡着。我也又倦又饿,也睡着了。有时雪花飘在脸上,把我们弄醒了;有时雷声把我们震醒了;有时呢,雨水淌了来,把我们泡醒。我们又冷又饿,忙跑到房檐下去,又哭起来,哭久了,又睡着了。到父母回家来把我们叫醒,才见他们眼里也是泪。弟弟又哭起来,直到找到个冷洋芋吃着,他才不哭了。”这时男生们脸上都得意起来,女生们则抬不起头了,一个个红着脸,像默哀一样。
  “每天伏路而眠,都是很危险的。农村孩子,几个月不洗一次衣服,成年不洗澡,由于衣上身上极脏,苍蝇嗡嗡个不停,只管扑来粘泪痕和眼屎。狗会来舔脸,猪也会来嚼衣服、鞋子、头发,有时弄得人满身都是猪嘴抹的泡沫和泥浆。尤其是鸡,一见脸上的鼻涕,飞起来就啄。那啄的地方不是眼角,就是嘴角,常把我们从梦中啄醒。”
  听到这一段,姑娘们更难过,不敢看其他男生,只回头可怜地望着孙天主,为孙天主悲哀。有的啧啧有声:“咋能这样写!要写好的嘛!”有的姑娘平时爱着孙天主,这时别的男生尽向其投去奚落的眼光,好不惭愧,红脸望望孙天主,仿佛责怪孙天主为何要这样写,终于不等听完,愤愤地走了。连姑娘、华姑娘等都难过地离去了。晏明星急得要哭了,一直咬牙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孙天主一直边咬牙听,边冷眼看动静,冷峻得像座雕塑。
  在念文章的最后一段了:“二弟七年前死了。死于缺医少药。要是在荞麦山或米粮坝,他都不会死的。弟兄情深,我永远记得他。一晃数年,我家那茅屋老了,那树长大了,那园也左改右改,物是人非了。只是法喇村仍是那个法喇村,衣裤破烂、遍体脏黑、伏地而眠的孩子,仍是全村都是。在村中走,从他们满脸的泪痕、鼻涕,在猪狗包围中沉祥的睡态,我就看见了我的幼年。这时热泪就会夺眶而出。”全文完了。人还不散。没有见到的还在往里挤。晏明星老远望着孙天主,她脸上又是佩服又是惭愧,什么都有,一瞬间脸上神色要变数次。孙天主往学校走,她就跟在后面。直走到孙天主的教室前,孙天主回头望着她,她低了头。她们班的教室在楼上面。她从他面前走过,正到他面前,一抬头,孙天主见她为他伤了半日的心,心中惭愧,说:“明星。”她就站住,说:“什么事?”孙天主说:“没什么事。”她说:“有事你就说。没有事啊?”孙天主无法,借口说:“你学习怎么样啊?”她说:“差得很!没事我就走了。”孙天主说:“没事。”她想了想,仿佛下决心,快步走了。孙天主忽大觉失望。
  第二天孙天主又忙去看新报纸,看他寄去的第二篇文章发表没有。哪知找遍全报各版,均无他的文章,于是大为失望。第三天,放假了,学生都走了。学校腾出一间学生宿舍,供假期不回家的学生住宿,孙天主也就搬了宿舍,每天仍去县图书馆看报。同时又去县公安局,看路回来没有。第四天,孙天主刚打开报纸,猛见《我的二弟》又发表了,下面标着“孙天主”三字。又大喜过望,忙读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读。感觉又跟前一篇一样。
  第五天,路就回到家了。到学校来找了孙天主。她又长高许多,漂亮多了。孙天主在她面前,颇为自愧。自己是否配得上她呢!她说:“我如果不是要回来看你,我是不想回来了。云南太落后了,像我们看非洲一样。去要几天几夜,从米粮坝坐一天汽车到西昌,从西昌坐一天火车到昆明。从昆明坐三天三夜火车才到广州。我一出去一看,人家别的地方,哪里像我们米粮坝一样,尽是高山。我到了昆明就吓着了。山没有了,我就吓了一跳。太想回家了。到广州一看四周没有山,我又着慌了,真怀念米粮坝的山啊!到广州时间一长,想起米粮坝来,真像是在地窖里一样。我天天为你着急。你要赶紧学习,应付高考,赶快跳脱这里,否则就完了。我认为你不跑到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地方去,那你这一生都失败了。凭你的能力应该跑到那些地方去才行。其实我出去一看,这世上的庸人,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多。我原未读大学,以为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到大学里一看,也是一伙庸人在里面。不会写文章的大学生,多的是。你在这里埋没着,太可惜了。我天天为你可惜。你要赶紧努力啊!”孙天主听了,躁动不安,真感觉自己真埋在一个黑窟窿里。她说:“广东那些地方,太发达了。米粮坝再过一百年,也赶不上。你如果陷在米粮坝,这一生就白来了。”孙天主说:“不可能一百年都赶不上吧?”她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我就行了。第一,再过一百年,米粮坝能不能有个飞机场?”孙天主答不出。她说:“不可能有!即使米粮坝真发达到要修飞机场,但整个米粮坝哪有一寸平地?飞机场修在哪里?就是用米粮坝这一坝子来修,飞机也飞不起来。第二,米粮坝能否修起高速公路?”孙天主说:“不晓得。”她说:“也修不起。你看看米粮坝这些山,都是些悬崖。要修高速路,就得尽打隧道。也修不起。”
  第二天她来问他:“我一回到家,就听同学说你的作品发表了。让我看看。”孙天主说自己没有,带她到县图书馆看。孙天主默默地看着她把文章看完,心里既激动又惭愧,想那文章的内容吓着她了吧。她看完绝口不提文章了,只说她在学校的生活。孙天主明白其故,那第二篇《我的二弟》,也有很多涉及孙家贫穷的内容。如孙富才晚上吃肉屙屎在床上,孙平玉骂不许晚上吃肉等等,以及他们弟兄一放学,就到山上拾粪等等。路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拾过粪啊。路父也看了孙天主写的文章,路的祖父也看了,都说这小伙不错。路才将孙带到她家,其父也允许了,只嘱女儿只能和孙天主作一般的朋友交往,不能发展成恋爱。其父现在已面临一个困难的抉择。那米粮坝县委书记,就是乌蒙地委书记的亲外甥。县委书记有一子,大学毕业,去年刚分工,在乌蒙地委办公室工作,当地委书记秘书。县委书记见路昭晨不错,便找路父商量将路许与其子。路父已见过县委书记之子,人品才能,均大不错,大喜过望。县委书记同时表示,只要成为亲家,立即推荐路父为米粮坝县委副书记。地委书记就是他亲舅舅,一推荐就准。路父既喜找到个好姑爷,又喜攀到个大后台。路的祖父也道这是桩大好事。路父立即叫了女儿去商量,其实已不是商量,已形同强迫。路的心事,不敢说出,孙家比县委书记家,差在天地之间啊!她说出来其父、祖均不会同意。要答应呢,岂不就断了和孙天主的关系了。孙天主未来难料,或许就真是个伟人,或许一钱不值。路便推说过几年再说。路父不同意,说:“现在就得决定。”路母也来催:“书记家那儿子真的不错。”路仍说过几年再说。路父母就商量:“她是看中了孙家那小子。孙家那小子的情况,不消问,这报纸上就登有。”夫妻俩读着孙天主的《难忘的童年》、《我的二弟》说:“这种家庭怎么行呢!人固然不错!但最终得靠我们啊!即使孙天主考取名牌大学,毕业后也难有大作为。在这种关系社会,没有后台,他想上去,怎么可能!而刘书记的儿子呢,是个大学生,其父是县委书记,舅公是地委书记,亲戚或在地区掌要职,或在省上当厅长。有权有势。小刘的发展前景也看好。为他舅爷当两年秘书,或许就来米粮坝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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