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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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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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相信人的生命是不能循环的。”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坚信这一点。你呢?”
    “我不能肯定,因为我无法知道生命以后的事情。但是有一个人却能给你指点
另一个世界。”
    “是他吗?”
    “对。”
    我们一同转过脸,向月观峰那边望去。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中,那位仙风缥
缈的南岳长者正端然直立在山破上,听着身边的上尉在向他谈着什么。而这时,游
人们已经开始零零落落地返回了。
    “你相信?”我想起她十二年前在火车上讲的话。
    她无言地笑了笑。
    “十二年前,我在火车上曾听到你讲起过上帝。也可能,在信仰上你与上尉他
们是共同的。”
    “不,并不是那样。”她把脸转向我,“在信仰问题上,我们中华民族自己有
着更好的传统。十几个世纪以来,西方的各种宗教象浪潮一样冲刷过中国的国土。
印度的,希腊的,犹太的,罗马的,还有阿拉伯的和拜占庭的,却始终未能征眼我
们这个民族的恼。中国人那种知天达命的息信和对于生死浮沉的豁达态度,成了中
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你可能以为我在外国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
是我的感情却一直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先。”
    “这么说。我们的信仰是共同的了?”
    “可能吧,”她看着我,嘴角挂着未置可否的微笑。
    天空残留着微薄的光明。茫茫无际的云海一脸去阳光的照射,便开始喷涌而起,
缓缓漫上山顶。凉嗖嗖的雾气一阵又一阵向我们身上袭来。
    外国人夹在游客中,三三两两地踏着薄雾走过我们面前。他们大多向我们笑笑,
便礼貌地走过去。
    这时,一位穿着深红色短皮大衣的中年女人陪着那个被曰落感动得掉泪的年轻
女子走了过来。她们双双在我们面前停下了。
    “能告诉我们他是你的什么人吗?”那个深红色的女人问南珊。
    “一位分手多年的朋友。”南珊用英语简短地回答了她,同时亲切地示意我。
我把那位中年女人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您真幸福。要知道南是很动人的。”她说。
    “是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夫人。”我也用英语回答了她。
    “祝福您,军官。”
    “谢谢。”
    那个眼中仍然闪着泪花的年轻女子也走上前来:“我也祝福你们。”
    “谢谢!”
    她们极为亲切地吻别了南珊,也离去了。
    当游人几乎全部走尽的时候,南岳长老和波西宁上尉才从南天门慢慢地踱了过
来。这位无所不晓的长者显然已经用他那高渺的风度强烈地吸引了这位年轻的外国
军官。上尉一边走,一边精力充沛地用各种手势帮助他并用不纯熟的英语向凝神细
听的长老讲着什么。我和南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信步前来。
    “……在古埃及,它叫阿顿。在古希腊,它叫阿波罗。在古阿拉伯,它叫阿拉。
不管在什么地方,它的名字总是以第一字母阿为开头的。那么是不是在古代的时候,
人们到处都尊它为万物之首?”
    “不,在古中国。就从来没有什么太阳神。”
    “据说中国的太阳神叫夸父。”
    “他不是太阳神。他又不过是一个追逐太阳的神人。”
    “难道中国从来没有关于太阳的传说吗?”
    “当然有。中国人传说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后来月神的丈夫将它们射下了
九个……”
    “喔!地面上没有起火吗?就象……”上尉做了一个轰炸的手势,“凝固汽油
弹一样?”
    长老笑道:“不。掉下来的不过是九只死去的乌鸦。”
    “乌鸦?”上尉大为惊奇,“那是太阳的化身吗?那是多么难看的鸟啊!……
一种……杂食类。”
    “然而在古代它却被人们尊为神鸟。就象青蛙……一种很难看的青蛙被尊为月
亮的化身一样。”
    “为什么?”
    “不清楚。大概以其响亮的叫声吧。”
    他们大笑着,在我们面前站住了。我和南珊向他们点了点头。
    长老用和善的目光看着南珊:“看起来,你们两个都是头一次上泰山吧?”
    “不,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外祖父母一起来过。”
    “那是哪一年?”
    “一九五四年,我六岁。我记得,那时山上的一切都非常陈旧。”
    “现在呢?”
    “现在到处焕然一新,但却显得浮浅多了。”
    “是呵。不过那时又何尝不浮浅!”
    南珊敬重地点了点头:“长老,我明白您的意思……”
    的确,对于祖国文物的遭遇和民族文化的变迁,南珊与长老是会心的。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问上尉。
    “太阳神。”
    “你们好象有争论?”
    他耸耸肩膀:“我无法全部听懂他的话。”
    南珊笑了:“在来路上,您就对全世界的太阳都很感兴趣。那还是由我来充当
这些太阳的中介吧!”
    “是的。我去过爪哇,去过孟买,也去过麦加和耶路撒冷,我到处都看到人们
跪在高山和沙滩上向着旭曰与夕阳高声祈祷。”
    “那是很壮观的。”我说。
    “也很神秘。”
    “那么你呢?你自己也崇拜太阳么?”南珊问。
    “我在科学观念是崇拜它对地球的贡献,但在宗教上不是这样。”
    “你在宗教上崇拜什么呢?”
    上尉指指正在变暗下去的天空:“当然是上帝。”
    我抬起头看看空空荡荡的天幕。我知道,那里面有无数个由亿万颗曰月星球组
成的银河系。但是世界上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之中包括了上尉,长老,或
许还有南珊——虽然她绝不会承认——以及绝大多数的人类,却相信在那个由幂数
无穷大的光年所维系的引力场的中心,还有着一位至高无上者。这位至高无上者就
生存于那个绝对没有空气、水、光线和温度的冰冷阴暗的宇宙中,并且主宰着一切。
我从来就没有感觉过那个世界的存在,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个世界却是存在着的。
    南珊冷静地看了看他,突然说道:“您这样的军官大概都是相信上帝的。但是
你们却用手枪打碎了多少无价之宝的脑袋。”
    我惊奇的看到她的神情是严肃的。
    “请您原谅,南,我还年轻,并没有参加战争的机会。”
    “你会有这个机会的,并且很容易与你现在的朋友在战场上相逢。”她说的显
然是我。
    “南珊,我希望那是做为盟军而不是做为敌人。”
    “是的,”上尉挽住我的胳膊,“你不能预言我们两国会发生战争。”
    南珊直视着我们:“这不合逻辑。军人之间是天生的敌人,你们的存在就是为
了准备在战场上打死那些和你们一模一样的人。”
    上尉无可奈何地翘起了小胡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我打死他,或者他打死
我,因为大家都在尽自己的本分和天职。不过——”他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要
是李向我开枪,我很高兴。”
    “要是由你来开枪呢!”南珊坚持道。
    “只要他穿着军装,我也很高兴向他射击。但是对您我却不会。射击平民是可
耻的。不可理解吗!南?”
    南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那是可怕的。”
    “是的,那是可怕的。”我听出我的声音在发抖。
    这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屠杀的恐惧。因为我根本没有去想波西宁上尉用微笑
的枪口对准我是什么情景。我想的是我自己,是一幅我在灵隐胡同七十三号的客厅
中。用枪口微笑地对准那个默默无言的少女的可怕情景,这情景是突然在我心中浮
现出来的,然而却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它荒唐透顶。
    长老显然不赞成我们三个年轻人进行这种无知的对话。他向着上尉问道:
    “你的太阳神呢?你坚持太阳的崇高,可是又不崇拜名。你对太阳的传说充满
了兴趣,却去大谈战争。”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既然你认为东方文明与西方文
明有一个共同的起源,那你就应该证明你是对的。至于战争,等名打过来的时候再
说吧。”
    上尉抱歉地将右手放在胸前:“对不起,我们现在就结束这场战争。”
    “怎么,你也是一个文明共源论者吗!”南珊好奇地看着他。
    “是的,好象坚信这一点。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起源于太阳。不但整个地球上
的生命都不过是转化了的太阳能,而且人类的一切精神文明,也都是以太阳为对象
开始的。”
    “所以,你认为太阳崇拜是人类原始宗教的共同形式?”
    “是的,但是神父却向我断言古代中国绝对没有太阳教。或许,中国的太阳教
还没有被发现。”
    南珊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上尉先生,我敢说你这种不凭考据而凭睚信的历史
观是错了。太阳崇拜在一切民族那里都不是最早的宗教形式,甚至有原始部落的图
腾崇拜之中,也很少有以太阳为对象的。你在世界各地看到的,不过是很晚才形成
的拜火教。而在几种最古老的宗教中,太阳都并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就说阿波罗吧,
他并不是一个上帝,他只是一个众神。更何况希腊神话还只是一系列的神话而已,
那还远远不是一个成熟的宗教。”她和善地看着上尉,“看来您完全没有了解神的
一元性在宗教史上的地位。这是区别宗教与神话的一个准绳。”
    长老满意地看着南珊:“而且,真正统治着古代埃及的也不是阿顿,而是另一
个神——阿蒙。而阿蒙并不是太阳。阿顿的统治地位,只在阿蒙的历史中维持了不
到三十年。”
    “那阿蒙是什么呢?”
    “可能是某一个星辰,但在本质上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不变真理。”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然而我却未能于加入这玄奥的交谈。当然,
我完全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知识对宗教进行驳难,也可以用唯物主义的理论与它争辩,
但是我不能谈论它本身,我不可能怀着和他们一样的们情去谈论它的起源,历史,
现状,以及它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所发生的异常复杂的作用,因为我的宗教知识太
贫乏了。对于这个我永远也难于理解有题目,我只能站在一旁,怀着一种钦羡与自
愧的心情保持缄默。
    “那么,东方与西方的文明是否可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呢?”上尉问。
    “这有待于考证原始人类是如何迁徒和联系的。”
    “这方面的材料不多么?”
    “不多,四十年前,我注意过这个问题的争论。然而四十年来,这方面的发现
却几乎毫无进展。”
    南珊显然为长老将自己的学识藏之名山而深感惋惜:“这四十年如果您是在讲
学,不知会唤起多少学生对这个问题的注意。”
    长老待着胡须笑笑:“我与学术已经隔绝多年。如果能讲经那倒很好,至于讲
学,不会了。”
    “师父在说什么?”上尉问。
    南珊告诉了他。
    “但是请您告诉我,”上尉问长老,“如果不是太阳,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对人
类文明的产生起了决定性影响的呢?”
    长老笑而未答,却转向南珊:“你说呢?”
    南珊略微想了一下,答道“河流。”
    长老再一次满意地点了点头。而我马上也明白了。
    南珊向上尉说道:“河流几乎哺育了世界上全部最古老的文明。如果没有恒河,
就不会有古印度;没有尼罗河,就不会有古埃及;没有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
就不会有古巴比伦;而没有黄河,也就不会有古中国。没有河流,就没有农业,也
就不会有民族文明的形成。所以,在那样多的考古发掘中,尽管类人猿的踪迹几乎
遍布旧大陆,可是当原始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人们便在各条最伟大的江河流
域定居了下来。上尉,人类文明的起源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但是有一点却可以
肯定,这就是在人类文明的发生和发展上,河流比太阳起了更直接的作用。”
    上尉象任何认真的提问者一样,本能地寻找着这答案可能存在的漏洞:“那么
古希腊呢?要知道欧洲唯一的一条大河是多瑙河,而它离巴尔干的南端还很远。是
哪条河流哺育了古希腊的文明呢?”
    南珊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地中海。地中海哺育了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化。不
过这个晚得多的文化不是一个农业文明而是一个商业文明,它是作为联结几个伟大
的最古文明的纽带而存在的。希腊人的成就繁荣而巨大。然而发人文之端的,不是
他们,而是早已灭亡的巴比伦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至今犹存的中国人。”
    长老异常慈详地看着她:“你不再坚持东西方文明的共同起源了吧?”
    南珊却笑了起来:“正相反,我们自己倒全部成了同源论的信徒了。不过我们
坚持的不是天上的火。而是地上的水。”
    上尉的神情早已变得非常谦逊而肃穆。他自语般地喃喃而言:“了不起的中国
人!自从踏上你们的国土,我就为你们这个民族的优美性格惊叹。而现在,我终于
信服了你们的伟大祖先所遗留给你们的天然禀赋!”
    “您认为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什么样的天然禀赋呢?”
    “庄重,礼貌,文雅,博学,每个人都象是一个学者。南,我钦佩你的聪慧,
更崇敬师父的渊博!”
    南珊笑着将上尉的意思转告了长老,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水乳交融般的谈话。这是三个多么不同的人啊!他们属
于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传统,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格,不同的
身份和不同的经历。而且他们的信仰也是多么的不同。然而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
他们热烈地聚合在一起,彼此襟怀相见,谈得这样投机。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凭
我的直觉意识到,那力量是简单而有力气。这就是:对于真理的共同追求,对于正
义的共同热爱,对于人类文明的共同景慕,以及对于世界未来的共同责任感,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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