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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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领风骚-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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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历史到现实的心灵之桥,毛泽东的内心世界逐渐清晰起来。写了具体的历史人物,似乎该从整体上来考虑历史的规律了。    

  1964年的春天,毛泽东写出了他的咏史诗中最好的作品《贺新郎·读史》—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是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 ju )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第七部分千年一叹(3)

  歌未竟,东方白。    

  诗人以咏史的形式,透彻地表达了甚至是总结了自己的历史观。但这又是激情的酝酿,形象的思维,诗意的总结,好似在文明峰巅对文明河谷的俯瞰。    

  不是吗?开篇就让读者听到天边传来的悠远天籁,百万年前的人类从童年走来。    

  人猿相别,石具铁器,刀耕火种,人类进化的艰难过程被浓缩为几幅极具情态的画面,宏大的诗意沧桑一步步把读者笼罩。瞬间,诗人一下子亮出了自己的高度—“不过是几千寒热”。    

  含而不露的平静下面,是沉雄的底气。    

  混沌的史前文明,就这样轻轻拂过了。    

  接下来,历史厚重的铠甲打开了,冰山融化了。一览无余的历史原野上,展露出连绵不断的战争,部落之间、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和阶级之间的战争,更展露出让人震撼的斑斑血迹。    

  这不是一般书生的惊世骇俗之论。    

  也不是单纯史家从故纸堆里淘出的无奈浩叹。    

  这是沉淀着不凡经历的革命家、军事家和政治家,在历史的观照中得出的一个宏大结论。    

  曾有多少神话、史诗、戏剧、传奇,以及市井小说,把对垒、冲突、争斗作为永恒的题材。更不用说军事、政治、经济各个领域更为实际的活动演绎了。    

  说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或许有些绝对。但基本事实如此。    

  权威的《中国军事百科全书》记载:从战国到清代2300多年的时间里,据不完全统计,大小战争就有1800多次。    

  如果一场战争平均打一年,那就占了1800多年,何况有的战争常常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    

  熟读《资治通鉴》的毛泽东,在青年时代的一则读书笔记里欣然写道:“吾人览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三国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在晚年的一次闲谈中,依然表示:《资治通鉴》那是一部“相砍书”。    

  “相砍”的结果是,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    

  这是毛泽东阐发的有名的历史观。    

  然而,在青灯黄卷之下虚掷生命的古代读书人,有多少是这样看待历史的呢?    

  毛泽东发现,岁月在史书的编排中失去了真实。一代一代的修史,一代一代的读史,重复着宫闱演变,重复着帝业兴衰,重复着隐恶扬善,重复着偏见与不公。    

  一部漫长的二十四史,遍布毛泽东的怀疑和诘问。    

  他要向历史挑战了。    

  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创造历史,还是被正统史书所不容的盗跖、庄、陈胜、吴广这些揭竿造反的奴隶和底层的民众创造历史?    

  毛泽东的答案是:一部二十四史的风流人物,应该从这些“奋起挥黄钺”的底层造反者说起。    

  这与中国革命的经历和毛泽东自身的作为是吻合的。    

  回想当年—    

  “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正是他揭竿起义的根本原因。    

  “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也正是他拥有力量和自信的所在。    

  毛泽东把历史进步的最高法则,归于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毛泽东把最高的赞美和最炽烈的虔诚,献给了人民:“六亿神州尽舜尧。”    

  古人期期向往而不可企及的最贤明的英雄,应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近在眼前,就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亿万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这是毛泽东晚年的名言。    

  “歌未尽,东方白”。    

  欲说还休的毛泽东,读史的沉重思索还在延伸,借用诗词来展露史观的灵感和热情,继续迸发。    

  中国历史上儒家与法家这两大政治思想和实践派别,进入了晚年毛泽东的视野。    

  这两个派别的分歧,主要在重礼治还是重法治,重怀柔还是重权威,重王道还是求霸道,厚古薄今还是厚今薄古。孔夫子与秦始皇两个人分别是这两方面的代表。而孔夫子的代表性主要在思想礼仪方面,秦始皇的代表性主要在实践功业方面。


第七部分千年一叹(4)

  几千年中,儒法两派争论不已,历代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免不了要谈到他们。    

  1973年,毛泽东在诗中谈论到了他们。    

  这就是《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这首诗之所以写给郭沫若,是因为郭老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写的《十批判书》里面,称赞孔子“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毛泽东不赞同这个观点。对秦始皇历来遭受非议的“焚书坑儒”之事,毛泽东也多有辩护。这些,他都写进了诗中。    

  毛泽东为什么反感孔夫子?    

  在他看来,孔儒们常常是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则不尽然。除了在文化教育上有些建树外,在事功上却常常说些空话。历朝历代的王公国戚个个都在打儒家和孔子的“仁义道德”旗号,而真正为民谋福利和与民同甘共苦者,少之又少。就是这样,在封建社会竟被捧为“圣人”,那些读了点“圣人”书籍的学子们,竟可以摇头晃脑,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毛泽东的义愤,除五四以来的反孔思潮外,在其性格底色上,也是自有其源。    

  毛泽东为什么喜欢秦始皇?    

  诗里说得明显:“百代都行秦政法”。所谓“秦政法”,是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封建制”,改成“郡县制”,郡县长官由中央王朝任命,从而稳固了中央集权,也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政治体制的一个基本格局。唐代的柳宗元为此专门写了篇《封建论》,称赞秦始皇的这个改革。    

  从根源上讲,秦始皇的形象,则是那些儒生们弄坏的。原因是他发动过“焚书”和“坑儒”的事件。这对以儒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正是儒生们的言论,让秦始皇成了“暴君”的典型。    

  对此,毛泽东认为是件值得“商量”的事情。怎样商量,诗里没有说。想其理由,不外一些儒生咎由自取,因为战国末期,方士吃香,不少儒生干起了方士的活儿,竟把秦始皇也骗了几回。而事实上,坑了几百个儒生后,秦始皇的政府机构里依然保留了大量的儒生。所谓“焚书”,因涉及中国统一后的“思想去向”,主要烧的是六国官书之类,汉兴之后,学统并未中断。这些,近世史家多有辨析。    

  “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的,都是法家。这些人主张法制,犯了法就杀头,主张厚今薄古。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主张厚古薄今,开倒车的。”—毛泽东如是说。    

  毛泽东是革命家,是强调厚今薄古、创造新事物的政治家。他的思想深处,倾向法家一些。但他并不完全否定儒家思想。他经常说些批判儒家的话,或许同他着意要“除旧布新”的现实考虑有关。他毕竟不是一位纯粹的历史学家。    

  写《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的时候,毛泽东已经80岁了。    

  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首咏史诗,也是他一生中写的最后一首诗。    

  一位现代政治家的最后一首诗,竟是评价老去千年却遗风百代的两位历史人物。    

  千秋一阕,刻写历史,字字思索。    

  千年一叹,厚今薄古,声声不倦。


第八部分业未竟 鬓已秋(1)

  20世纪60年代以后,大概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老年,毛泽东反复谈论起生命这个话题。    

  当然,他用的是一贯幽默的语调,说得很轻松。    

  他说:我早晚会去见马克思,我已经收到了请柬。    

  他说:上帝要请我去喝烧酒了。    

  他说:我只订一个五年计划,以后的事就难说了。    

  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开庆祝会,穿鲜艳的花衣服,还应该放鞭炮。    

  毛泽东早在青年时代就说过: “人之生死,唯聚散而已。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有何惧哉?!”    

  这是一个诗人和哲学家坦然而洒脱的生死观。    

  在轻松随意的背后,是唯物主义者的境界和风范。    

  作为政治家和战略家,毛泽东对于战友的生死,对于国家的前途,对于政治的走向,却并不轻松,更不随意。    

  1963年12月,从秋收起义就跟随他转战南北的罗荣桓元帅病逝了。    

  噩耗传来,他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带头起立致哀。    

  他说: 罗荣桓同志对敌人狠,对党忠诚。对同志有意见总是当面说,不背地里议论人。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    

  那段时间,毛泽东讲话很少,像若有所思。一天,他突然让护士长吴旭君拿来他的诗稿卷宗,取出一首七律,叫吴旭君读给他听。当读到“国有疑难可问谁”这句时,吴旭君不解地问:“主席,是谁能让你这样钦佩?”    

  毛泽东拿过诗稿,在空白处写了个这样一个题目—《吊罗荣桓同志》。    

  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    

  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    

  斥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罗荣桓逝世,让毛泽东想到了战火硝烟的过去,想到了他深感忧虑的现在和未来。于是,投笔问苍天: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这两句,似乎格外地引人注目。它固然说明毛泽东对罗荣桓倚重之深切,但何尝没有另一种信息透露了出来?    

  对“疑难”不少的“国事”,他忧虑殊深,挥之不去。    

  这时的毛泽东,感到忧虑的事情似乎很多。    

  1963年,中苏关系公开恶化,论战加剧。国际社会主义阵营事实上已经分裂。3月间,苏共在莫斯科召开“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协商会晤”会议,中国的《人民日报》等发表编辑部文章,说这次会议是公开分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极其严重的步骤。    

  同年8月5日,苏联同美国、英国订立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订立这样的条约,在当时尽管是一纸空文,毕竟在形式上是有利于世界和平的。但是,如果联系当时中国的情况,这个条约又确实有引发中国政治家义愤的地方。为了打破超级大国的核垄断,中国核试验的成功正处于指日可待的时刻,而中苏之间是签订了友好互助同盟条约的国家,订立三家条约,却没有事先通知中国。    

  这三家条约,关乎中国的国家利益,在毛泽东心里激起的义愤,可想而知。他深深地记下了这件事情。    

  两年后,他把这一义愤连带中苏论战中涉及的分歧,转化为诗情,写了一首《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先秦的庄子,在他的《逍遥游》里描述过一种奇异的景象。    

  他说有一种鲲鱼变生出来的鹏鸟,其背有好几千里,它的翅膀,像遮天的云彩;它从北往南飞,一扇动起翅膀,便水击三千里,扶摇一上九万里。


第八部分业未竟 鬓已秋(2)

  毛泽东的内心深处,一直藏伏着这样的鲲鹏情结。    

  1918年,他刚刚走出校门,就写下了“鲲鹏击浪从兹始”的诗句。    

  1945年,在中国共产党还没有夺取政权的时候,他自豪地宣称:“革命的力量终究会发展为一个翅膀就可以扫尽中国的鲲鹏”。    

  1963年,罗荣桓逝世时,他赋诗慨叹:“斥每闻欺大鸟。”    

  这首《念奴娇·鸟儿问答》,以嘲笑和蔑视的笔调,又一次把古典浪漫文化和现代政治思潮沟通起来。    

  庄子虚构的自由飘洒的鲲鹏和胆小无奈的蓬雀,被诗人的联想编织在一组生动的画面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庄子描述说,当鲲鹏高翔远举的时候,有一只在草蓬之间跳来跳去的斥小雀颇不以为然,它抬头问鲲鹏:“你看我腾跃而上不过几尺高,不也飞得很有乐趣吗?你何必非得这么费力地图谋飞到远方去呢?”    

  燕雀不知鲲鹏之志,寓庄于谐,古今一理。    

  毛泽东延伸了庄子的想象。他借助“背负青天朝下看”的鲲鹏视野,嘲笑那些没见过世面,满足于在草蓬间跳来跳去的斥小雀,一遇到风起云涌的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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