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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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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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队长们因为要回内务班,走出了房间。其他的人也站起身来走了。
    入江和村田军曹并肩朝走廊里走去。这是军曹主动向他靠近的。入江激励自己不要溜掉,因此也未摆脱军曹。从走廊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村田军曹停下了脚步,入江也不由得站住了。
    村田军曹是一个快四十岁的老下士官。他满脸皱纹,动作有点迟钝,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老。他朝四周看了看。
他们是最后离开房间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
    “入江先生!”村田军曹到底向入江发话了。
    “有什么事吗?”入江抑制着心头怦怦的跳动,反问说。
     “我感到好象跟你说过去新林镇的事,你还记得吗?”村田军曹小声地问道,他的语气很慎重。
    “嗯,记得。”入江极力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回答说:
……我记得你说那儿的寺庙里有古代的佛像,劝我跟着一块儿去看看。”
    “你没有把这件事跟谁说过吧?”
    “那当然罗。这种事怎么能跟别人说呢。”入江好象早就等待着似的,这么回答说。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队长大人说了之后,我可真担心着哩。我真想举手,可是又觉得弄不好会没事惹事,这才打消了念头。”村田军曹的眼角堆起了皱纹。他笑了,看来是松了一口气。
    “这太感谢你了。我也想过要不要自己说出来。可是,在你没说之前,我要是举手的话那未免有点爱出风头了。再说,我想我这么做的话,也会给你带来麻烦。”入江一边瞅着对方的脸色,一边这么说。
    村田军曹的脸上露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他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说:
    “是呀。要是你说出从我这儿听到的,那我可就大大地麻烦了。我的年岁已经这么大了,国内还有妻室儿女,在这样的问题上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可就太愚蠢了。这件事就算了吧。”
    “这太好了。”入江高兴地说。
    入江出了营房,在夜色中朝着五峰尾匆忙走去。
    来到李东功家的附近时,他看到前面有个人影。虽然是背影,但可看出是个高个子、水蛇腰的男人。
    “谢世育!”
    这家伙叫人感到是在垂头丧气、没精打彩地走路。他刚才挨了三宅少尉狠狠的一顿训斥,走起路来没有精神,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好象是谢世育的男人在李东功家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发傻地抬头望着大门。
    入江把身子紧贴在墙上,等待他离去。
    这家伙聋拉着肩膀,好似叹了一口气。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当然不可能听到叹气声。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入江似乎感到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认为这一定是谢世育叹了一口气。
    “这家伙有什么苦恼吗?”
    入江尽管已经听到了三宅少尉对谢世育的怒骂声,但他还是觉得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世育在李家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又聋拉着肩膀,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入江定神地望着他的背影走进相隔约五十米的邻家的大门之后,才迈开了脚步。
    进了李家的大门,右手是客厅。平常很少用的客厅,这天晚上里面点着灯。
    客厅的门是半掩着的,入江朝里面瞅了瞅。
    李东功和侄女儿映翔坐在那里。
    “啊呀,今天回来晚呀。”李东功笑嘻嘻地跟入江打招呼。他今天晚上好象特别高兴。
    “嗯,出了一点事情。”入江答话说。
    “哈哈!我知道了。是失了火又挨了盗吧。怎么样?三宅大人很惊慌吧!”
    “嗯,遭了突然袭击嘛。”
    “好,你进来坐一会儿。”
    入江听从了李东功的邀请,走进了客厅,坐在紫檀木的旧椅子上。
    “要向映翔提出忠告!”他心里这么想着。
    “那么,”李东功好象是接着刚才的话头,冲着侄女儿说:“为什么不威武堂皇地打进去呢?听说当时他们的人数很少呀。”
    在日本人入江的面前,李老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看来他不是信任入江,就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不成。伯伯。”映翔好似在安慰老人说:“人数虽然少,但他们毕竟是正正经经的正规军呀。这次袭击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弹药和为小汤报仇,所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如果正面进攻,也可能打死他们几个人,但我们也保不住要有伤亡。卧龙司令是作了慎重考虑的。”
    入江仰首望着天花板。他在内心里小声地说:
      “今天晚上的气氛很难提出那样的忠告!”
  

第十五章

    这天夜里,入江久久睡不着觉。
    他做了恶梦,梦见自己象丛林中的野兽似的被许多人追赶着。
    大概是因为他心理上处于被追逼的状态,因此才做了这样的梦。
    映翔也在梦中出现了。两人分别被人们包围着。入江在梦中非常焦急,心里想,同样是被人追赶着,死就跟她死在一起吧。
    包围他的人并不是恶魔,也不是什么凶暴的人,而是直到昨天为止,入江还生活在他们之中,过着同样的生活,极其一般的人,所以他感到格外地悲伤。
    无数支象标枪似的寒光闪闪的武器,象森林一般插在他的面前。
    “我要被杀死的!”他这么想,但同时又激励自己:
“不会有这种事。这肯定是梦。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叫人杀死呢!”
    “哼!哼!哼!……”他呻吟着。就连这样的时候,他也客观地在想:“我是梦魔了!”
    究竟是不是梦,根据旧的习惯的说法,拧一拧自己面颊就清楚了。他在梦中想起了这个说法。于是使劲地拧了拧面颊。嗯,是梦!一点儿也不痛。那种感触就好象捏着海绵一样。
    “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他还明白了映翔也不是真的在受苦受难。
    映翔已经被一些态度温和的男人捉住了。而且她自己竟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了。
    映翔的面庞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她裸露的胸脯却象白蜡般光滑。她最初脱下的,好象是在点朱时披的那件斗篷似的紫衣服。
    “这可怪了记得听谁说过,梦是不会带颜色的。说不定这也许是现实吧!”入江在梦中慌乱起来。
    “还是梦!糟糕的梦!映翔小姐不会自己脱光衣服的。
是你这个家伙心术不正!是你平时总想看一看她裸露的身体,所以在梦中才出现了这样奇怪的情景。……”
    入江在梦中想的事情还是这么合乎逻辑。他确实不知多少次在脑子里描绘过映翔裸露的身体。
    李东功家吃过晚饭之后不久就烧洗澡水。在房子扩建之前,一直在厨房里洗澡。说是洗澡,但并不是象日本那样把整个身子泡在澡盆里。
    他家洗澡是把大锅中烧的热水打到一只木盆里来洗。
入江的洗法是先给身上浇两三次热水,浑身打上肥皂,然后再用热水冲掉身上的肥皂沫。
    他是客人,平时总是他第一个去洗。老夫妇是最后洗,入江之后是映翔进去洗。
    当入江回到房间里,擦拭着湿头发的时候,厨房里传来了映翔洗澡的声音。
    这声音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啊!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幻想着映翔白皙健美的裸体……
    “就是这样!脑子里平时想过这些事情,所以连梦里也出现了奇怪的幻想”
    梦中的场面好似不顾他自己编造的这些理由,在继续展开下去。
    映翔不仅脱了上衣,还把两手放在腰上,甚至想脱裤子。裤子也好象是点朱时穿的那条,是黄色的。她的腰身在晃动着,连腿肚子也在颤抖着。
    这时,林立在入江面前的标枪突然倒下了一支,扎进了他的膝头。
    “啊哟!”他哼了一声。
    虽然不是剧烈的疼痛,但确实有点痛,就象皮肤里扎进了什么东西。
    “感到疼痛,那就不是梦呀!”
    如果这是现实,那可就严重了。最重要的是必须要尽快救出映翔。
    入江在拚命地挣扎。但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好象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身子紧紧地捆住了。
    入江想挣脱这条绳索,不停地挣扎着。
    这时终于醒过来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到底是梦!太好了!”他这么说,发出了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扎进标枪尖的膝头还感到疼痛,而这时却不知怎么一点也不痛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梦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弗洛伊德派的断梦的知识,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多么热爱着映翔,而且渴望着能得到她的肉体。
    李家的早饭平常都是稀饭。李东功的太太一早就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摆好了盛着稀饭的锅和咸菜之类的副食。
    家里人起床的时间不一样,早饭都是自己随便上那儿去吃的。
    入江天刚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他朝厨房隔壁的房间里一瞅,稀饭锅已经放在那儿。他洗过脸后去吃了早饭。
    做了一夜恶梦,他非常想去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一出大门,孕育初夏气氛的风儿,轻抚着他睡眠不足的肌肤吹过去。
    他慢慢地踱起步来。
    这时,从营房那边传来了起床号声。
    反正每天要去露一次面。
    “得了,去看一看吧!”
    入江朝营房的方向走去。
    这是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但营房的早晨仍和平常一样充满了生气。
    点名、早操、炊事班繁忙的工作情况,人的生活一幕接一幕有条不紊地在展开。看到这些,就连入江也觉得那些怪梦在脑子里慢慢地淡薄了。
    “生活就是这样啊!”入江很有感慨地这么想。但是,营房里展开的生活是被军号声和命令烫平了的,没有一点皱褶。人的喜怒哀乐往往是隐藏在生活的皱褶之中。军队的生活中没有这些,所以它是缺乏人性的。
    唯有这种生气是可以吸收的。长住下去,恐怕就会厌倦那种松松散散的生活。
    入江准备跟三宅少尉打个招呼就回去。尽管他很不愿见他。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三宅少尉的情绪肯定不会好的。
    正当入江跟伊藤伍长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三宅少尉恰好从旁边经过。
    “今天早哇!”三宅少尉主动跟他打招呼说。
    “噢,今天想早一点上玉岭去”入江回答说。
    三宅少尉象在考虑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好象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说道:
    “入江先生,你能来一会儿吗?有点话要跟你说。”他话说得很郑重,好象就是命令。
    入江打了个冷战。他现在可是个心怀鬼胎的人啊。
    守备队出动新林镇的事,他曾从村田军曹那儿听说过,并在无意中透露给了映翔。如果没有其他泄露的渠道的话,那末,只能认为他透露给映翔的消息是昨天事件发生的原因。而且通过这件事也可证明映翔同游击队是有关系的。
    “是,马上就谈吗?”入江情绪紧张,这么问道。
    “嗯,时间不长。”
    三宅少尉走在前头,长马靴上的马刺嚓嚓作响。入江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队长室。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一进房间,三宅少尉立即开口这么说。说了一句,又把话断了,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在小肚子上憋足了劲,承受着对方的视线。
      “住在李东功家里怎么样?”少尉孤零零地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马马虎虎,总算还可以自由自在。”
    “我说,”三宅少尉眼睛望着窗外说道:“那个李东功一家人都上了黑名单啊。说不定跟游击队有关系。”
    “是吗!?”
    “当然罗,那个老头是不可能扛起枪来胡作非为的。但可能是后面的支持人。他有向游击队提供经济援助的嫌疑。”
    “这可万万没有想到!”入江极力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一开始就提请你注意过,他们有什么可疑的言行,希望你能来报告。”
    “到目前为止,还一点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
    “那也有可能。你是日本人,他们在你的面前恐怕不会说什么的。”
    三宅少尉一口一声“李东功一家人”、“他们”,说的是多数,这更叫入江担心起来。
    “我以为如果真的和游击队有关系,那就不会让日本人住在家里,冒这样的危险。”入江慎重地回答说。他极力加强辩解的语气,以解除三宅少尉的怀疑。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也会将计就计嘛。”
    “将计就计?”
    “让日本人住在家里也可能是危险的,但是,也可以采取办法从这个日本人那里获得情报。”三宅少尉故意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避开不看入江的脸。但当话说到关键的地方的时候,则飞快地向入江瞥一眼。三宅少尉的这种眼光,对入江来说简直就象鞭子一样。
    “这种事……”入江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慌,加重语调反驳说。
    “我明白。”三宅少尉冷冷地说:“从你那儿获得情报,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天只来营房露一次面,其他的时间你几乎都在玉岭的佛菩萨那儿泡掉了。他们如果期待着从你那里得到情报,那恐怕是大大的估计错误。”
    入江加强了警惕。三宅少尉的话说不定是麻痹他的。
    他心里想“他怀疑上我了。面且映翔他们也危险。非常危险。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
    入江焦急起来,他赶快说:“我没看出他们想要从我这里获得情报。”
    这确是事实。守备队向新林镇出动的事,是入江未加思索,顺口说出来的,并不是映翔诱导他说的。
    “对方要是个强手,会隐藏得很巧妙的。不过,我希望你记住,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而且我希望你要特别小心,要注意他们的言行,注意在他们家出入的人。觉得有一点儿可疑的就马上来报告。我再一次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明白了,我注意吧。”
    “地下组织这个玩意儿,抓住一个地方,把它揪出来,就可顺藤摸瓜,把它一网打尽。摧毁抗日组织,对我们,对日本军的战略,乃至战争的目的,将是多么重要,我希望你能充分地认识。”
    三宅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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