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 作者:潘绥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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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 作者:潘绥铭-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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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黄”和“禁娼”这样的类似“国策”的正义行动,居然需要使用别的什么名义和借口,似乎是很离奇的。但是据笔者推测,最主要的原因是:如果直杆杆地前来抓娼,那个场所的后台一出面,双方都是同事或者朋友,大家都下不来台,弄不好还会伤了和气。如果以别的名义检查,检查者就可以说:这是“例行公事”,并不是专门抓娼,更不是冲着某个特定目标。这样一来,该场所的后台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同意检查。同样,后台也可以就此约束检查者:既然不是抓娼,那么就别查得太过分。
  即使真的抓住了嫖娼卖淫者,双方也都有台阶可下。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以违反某某规定的名义(而不是嫖娼卖淫),不轻不重地处理一下嫖客与暗娼。这样一来,检查者完成了任务;场所的后台也算多少保护了自己的客人与小姐;嫖客和暗娼的损失也不大,于是三方皆大欢喜。'1'
  至于该社区的管理机构(而不是某些个别的干部)与地下“性产业”的直接关系,笔者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在一般的交谈当中,干部们一般有两种基本态度:一是不承认“三陪”过后必然有卖淫;二是信誓旦旦地说:如果真有,我们照样严厉打击。
  这与笔者在其他地方的考察结果是一样的,都是当前盛行的“表态文化”的反映。
  二、场所的开办跟别处一样,这里的所有场所也都有相应的官方手续,从特殊行业经营许可证、公共场所安全管理证,到占地证、卫生证、防疫证,一应俱全。最多的,一家就有7种证件。 所谓“黑店”,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不仅是因为执法严格,更是由于老板之间为了竞争而互相监督。
  老板每办一种证件,要一次性交纳300元-700元。可是要命的并不是这笔预投资,而是每办下一种证来,就多了一种按月交费的义务。因此,交费是经营成本里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干部把这叫做法制健全,老板则叫做“有肉没肉割三刀”。
  一般来说,老板在开店之前,首先要审视一下自己有哪些“关系资本”,能打通哪些方面的关节;然后还要衡量一下,上下打点的钱有多少,值不值。不过,由于老板们对于暴富的期望都很高,所以他们对“关系”也就很舍得下本儿(本钱)。
  例如前文讲述过, A场所的女老板,虽然有一个干部“罩着”,但是仍然必须花费大约4000元给别人请客送礼。 这占到她的总投资的8%左右。如果没有后台或者后台不硬,“关系投资”肯定会更多。
  至于老板们花钱办下来的那些“证”,除了作为已经交过钱的收据,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为,这些“证”都是在该场所建立之前就办好的。天知道,一个还不存在的场所的卫生和安全等等,究竟合格不合格。
  场所开办起来以后,老板就必须不断地“不忘老朋友,发展新朋友”。一般来说,是否批准你在山上开办一个场所,是由山下的各机构决定的;但是你的场所是否真的能够办下去,却是由山上的干部来决定的。因此,你必须“维住”负责你那个“管片”的干部,即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一般读者可能会把这当作一般的贿赂,可能会以为,在“扫黄”这样类似“国策”的强劲风头之下,如果老板不这样做,干部就会把他封掉。
  对不起,这样想可太天真了。其实,某些老板与某些干部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这样的初级阶段。现在的某些老板,之所以要“维住”某些干部,完全是为了扩大客源,是为了向客人打保票:您放心吧,我们就是××局办的:也就是说,这样的老板和干部,已经是联营的关系了,已经不需要贿赂了。
  当然,这样说的老板里,有不少是假冒伪劣,但是货真价实的也不在少数。可惜,笔者在以前的考察里,很难抓到真凭实据,很难做出精确的描述。
  这一次,由于这个金矿区的“性产业”具有不得已的较高透明度,所以笔者终于如愿以偿,可以讲一个例子了。
  三、个案:C干部A场所的女老板, 原来是镇里的小学老师。不知因为什么跟丈夫离了婚,就一门心思想做买卖。 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认识了山上指挥部的干部(以下简称C干部) ,就下决心上山来开办这个舞厅兼饭馆兼发廊兼录像厅,而且跟C干部认了表兄妹。
  虽然笔者一直没有弄清,她究竟是因为要上山才认的亲,还是因为认了亲才想起上山;但是这两件事都是女老板自己分别说的,肯定是前后脚的事,而且肯定不会是巧合。
  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笔者也没有完全弄清。该场所里的其他人,都说不出他俩究竟是姨表还是姑表,但又说他们肯定是亲戚。女老板也一直按表哥来介绍C干部。 因此笔者猜测,他们之间可能确实是存在某种远亲关系,但是过去互相一直不知道,后来才相认的。
  这种情况在中国人里并不少见,但是就这个例子来说,与其说他们是亲戚,不如说是合伙人。因为中国人都知道,我们的亲戚关系,经常是“穷在闹市无故人,富在深山有远亲”。不论他俩过去是不是亲戚,像这样临时抱佛脚般地相互认亲,双方的功利心肯定是大于亲情的。
  尤其是, C干部自己承认,他在这个店里是有股份的。有多少,他守口如瓶;但是他拿的应该是“干股”,旁证有:
  (1) 女老板在讲述她的经济账的时候曾经提到:在每月的收入里,“还要给我表哥分钱”,而其他“打股”的人,她却只字未提。这显然是把表哥的股份与其他人的股份,在性质上给分开了。
  (2)C干部在聊到别人合伙打洞子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我那一点点工资,哪里够“打股”啊。笔者已经推算过,开店和打洞子的投资基本相同,“打股”的钱也应该是基本相同。 C干部既然打不起洞子的股,那么他在店里的股,就应该是“干股”无疑了。
  像这样以亲戚名义来合伙,确实是当今中国做买卖的一种上佳方式。所以民间把过去用来形容“姑舅亲”的俗话,改用来描绘这种钱上加亲或者亲上加钱的合伙关系:“亲戚亲,钱更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果然, C干部一直干劲冲天。女老板说,整个基建,她只上山来看过两次,全是表哥一手操办的。 C干部自己则说,从那时起,他就基本上不去上班了。每天只到指挥部去点个卯,然后就回来跟老板一起操持店里的一应杂事。
  但是, C干部最主要的工作,他之所以能够拿“干股”的最主要的资格,并不是作为经理,而是作为保镖;不仅仅是老板的保镖,也是客人和小姐的保镖;不仅仅要威慑那些“烂仔”,也要抵挡别的店老板可能的竞争性侵扰;不仅仅要保住本店不被扫黄扫掉,还要努力宣传本店的安全可靠,以便扩大客源。
  具体来说, 在笔者所能考察到的范围之内,C干部其实总共只需要做两件事,就足以完成他所承担的重任:第一是站着;第二是躺着。
  所谓站着,就是说他需要经常在本店附近出现,而且一定要把他的悬挂式工作证亮出来。尤其是傍晚舞厅大量上客的时候,他虽然不管收钱,但是却总在门口站着,而且要表现出跟老板跟小姐都很熟的样子。只要这样,来的客人就都知道了,这家店“上过保险” ,可以平安无事。当然,对那些“烂仔”来说,C干部就像一尊门神:进来可以,守规矩才行。
  所谓躺着,说的是晚上他负责值班守夜。其实也并不是每晚都通宵不眠,而是做这样两件事情:
  一个是,每当指挥部在夜里派人检查暂住人口的时候,他就站在场所的门口,远远地和那些检查人员打打招呼,说说话,于是检查人员就过其门而不入。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检查人员早就知道他在这个店里,所以根本就没打算真的进来,只是做做官样文章而已。说不定,他们只是专门绕过来,跟他聊上几句。'2'
  二是,一旦他从指挥部获知山上出了较大的治安事件的时候,他就会提前跟指挥部打招呼,保证本店无事。这样,夜间的所有巡逻队和破案人员,就都会绕道而行。'3'
  如此这般,山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来打扰本店那些“共度春宵”的小姐和客人。
  据女老板说, 本店的客人之所以多,最主要的就是因为C干部在这里,使得山上的人都知道这里很安全。
  C干部的这种存在, 几乎完全是为了对付“扫黄”和烂仔捣乱。通常意义上的治安,他不大管,也管不了。这是笔者上山的第一晚就发现的:临睡之前,他把本店的一切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统统收藏起来,层层加锁,就连碗筷也不例外。笔者当时不解,问他为什么这么小心,锁好大门不就行了吗?他说,小偷会从棚子的缝里,用长钩子把许多东西钩出去。
  当时笔者还没有意识到这里边的意义,后来才逐渐明白:原来山上的小偷可能也知道, 这个C干部,只不过是仅仅“保黄”而已,所以才敢到这里来太岁头上动土。
  当然,由于A场所是新开张的,所以C干部的这些活动显得格外突出和引入注目。
  B场所是个相对老一些的店,所以那里的保留干部并不直接出面,更不像C干部那样打更。 可惜,由于前文说过,B场所的老板对笔者心存疑窦,所以笔者没能弄清该场所的后台、保镖、关系网和保护伞。
  在考察期间,笔者一直怀疑,A场所的女老板与C干部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更加亲密的关系。如果是那样,这个场所的性质就更像极为普遍的夫妻店了。可是,笔者无法弄清这一点。虽然笔者看到过他们同睡在一个“单间”里,但是店里别的人都把这说成是迫不得已,因为那天晚上,所有的小姐都在陪夜,其他人实在是没有地方可睡了。
  还有,C干部究竟能够从A场所拿到多少钱,才促使他如此明目张胆地“保黄”,甚至不怕万一被官场上的竞争对手抓辫子?这个问题,笔者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是这里面肯定有两个非经济的因素。
  首先, 金矿区指挥部所实行的每个干部分片包干的管理方式,偏偏排除了C干部这样的第一批上山者。这不仅仅使得这些干部很难从管理打洞子的工作中,捞取直接的经济好处,而且看来严重地打击了他们的基本信仰。看来,恰恰是由此出发,而不仅仅是纯粹的经济考虑,才给了C干部那么大的动力和胆量。
  其次, C干部属于中年左右、“前途无亮”的那种干部。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部队当过6年兵, 后来一杆子插回老家,当了一个普通的干部。虽然不知道他原来的抱负究竟有多大,但是从他所讲述的个人经历来看,他刚上山的时候,很可能是雄心勃勃,试图大有作为的。同样,由于他直到现在也不过是山上的一个普通干部,连一个芝麻职务都没有;所以他很可能是因为事业上的不得志,才转而捞钱。
  第九节  总  结一、考察方法在本次社区考察中,笔者一开始也试图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进行深入访谈。
  但是在一上山第一次与指挥部的干部交谈之后就发现,他们既不知道中国人民大学,也不明白“研究所”和“教授”代表什么意思,更对“社会调查”一词毫无反应。
  在笔者以前考察的地方,至少一说“社会调查”这个词,立刻引起了当地干部的警觉。他们一般都是马上往上推,要求笔者去更高一级的行政单位获得批准,然后拿着“批件”再来找他们。如果能够多谈几句,他们一般都会关心:调查是干什么用的?研究所和教授是什么级别?
  可是这个金矿区的干部却似乎根本就懒得问,懒得谈。甚至当笔者故意说出要深入访谈许多人时,他们也不做回答,似乎希望快快把笔者打发掉。
  尤其是笔者的重点访谈对象C干部, 在知道笔者的真实身份之后,既没有任何警觉或者排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在访谈中,他仅仅跟笔者聊过北京的情况、教授挣多少钱等等最一般的话题。
  这里面的原因,笔者还说不清楚,只能推测。
  也许他们这个地方从来也没有来过什么人搞任何一种调查,所以他们对此并不敏感。
  也许他们满脑袋经济问题,所以对除此以外的任何问题都毫无兴趣。
  不管是什么原因,干部的这种态度,帮了笔者的大忙。在整个考察期间,笔者如入“无官之境”,“大自在”的感觉格外强烈。
  但是,在与老板、小姐和客人的交谈中,笔者在第一个访谈点(一家小饭馆)就遭到迎头痛击。笔者没敢说什么大学,什么教授,仅仅说自己是教书的,可是一漏是从北京来的,店老板两口子立刻就追问不休:认识这里的什么人?带了多少钱来?尽管笔者一再说,仅仅是看看,将来回去好给学生上课;但是他俩从始至终一口咬定笔者是来投资的,还安慰笔者:山上来投资的人多得很,不必这样小心谨慎。
  于是笔者发现:自己的考察理由实在是太苍白、太离奇了。这里的人们不但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会使得人家怀疑你的人格与动机。因此,最好的理由应该是来投资的,而且恰恰因为想投资于娱乐场所,所以需要做一些调查。
  前文说过,这样的理由马上引起了 B场所老板出于商业竞争的警觉,妨碍甚至阻挡了笔者对该老板的深入访谈。但是小姐们却觉得笔者也是“道上的”,顿时就消除了一般的防范心理。尤其重要的是,这一下子就把笔者从嫖客里给排除出去了,所以才能跟小姐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在A场所, 老板知道笔者也是来投资的以后,一开始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竞争的警觉, 专门叫C干部来审查笔者。但是他们可能很快就发现,笔者完全是这个行当的门外汉 ,在当地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可能很放心,认为笔者只不过是另一个傻瓜而已,不会构成竞争对手。因此,女老板在对笔者大讲她的投资和经济账的时候,总是念念不忘随时教训笔者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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