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聂绀弩刑事档案-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有许多是根本没有看懂,恐怕终于看不懂的。那些书,每一个问题都是用自然科学来论证的,是牵涉到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历史的,有的是专谈自然科学的,是牵涉到这么多的国家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的理论和谬论的,千头万绪,五光十色,使人摸不着头脑。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历史,都是外国的,而与中国有关的没有一件,就是说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恩格斯、列宁著这些书时,是不能不这样做的,因为它本是学说问题,首先是学说问题,而且是论证性著作,不利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成果就无法论证,不驳倒别人的谬论就不能阐发自己的真理,尤其是在这个学说的创建时期。问题是到了现在,那些学说已经成了普遍真理,必须普及到广大人民中去的时候,还是那么博大精深的原样,就不容易使群众迅速掌握理论,也不能使理论迅速掌握群众。所以毛主席要把哲学解放出来,而他自己的哲学著作就说得很通俗,不用或尽量少用自然科学和外国人或事作论证,而是用中国人所熟悉的,所喜闻乐见的东西来做例证。这也是经典著作所未注意到的问题。
 
  这是聂绀弩从马列原著与毛著比照中,看出了毛泽东在哲学方面的创新和贡献。
 
  六、结束:这里所谈的这些,就是对毛主席伟大的认识,在别人根本不成问题或是早已解决了的问题,但在我,无论这认识怎样粗浅,也还是个思想改变,而且是个重大的思想改变,世界观的改变,根本性的改变。这个改变过程,就其较易说清的方面而言,是通过看书学习而来的,是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马恩列斯的著作,花了些时间,下了些功夫而来的……看书学习,不仅对毛主席的伟大有了若干粗浅认识,也对别的问题,即使不是一切问题,有了和以前不同的看法,特别是关于我的业务范围,语文问题,文学问题,中国古典小说等等……为了赎罪,我很想写东西,但最有把握的还是关于古典小说,这一点目前还难实现。我还要学习,还要看书,要看许许多多书,要把全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应用到业务上去。
 
  结束语说到“我很想写东西”,还想重操业务,这也是聂绀弩的真实思想的流露,但他也明白“这一点目前还很难实现”。既然目前不能实现,那么“目前”之后还有未来吗?当年政治形势风云叵测,而他毕竟已是古稀之年,对未来还抱有许多期待,这也是难能可贵之处。
 
  监狱中组织学习,是把罪犯改造成为新人的一种重要方式,往往要求罪犯们写成学习心得。对于看守所的未决人犯来说,组织学习更有着促使他们坦白交代的作用。因为看守所的人犯不参加劳动,除了接受审讯,交代问题,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学习和写心得,但写这种东西无须讲究写作水平,随便写一些套话交卷也可以。聂绀弩的《思想改变过程》写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水准,那么不乏真实思想的流露,这无疑就是文化人的一种写作癖性所致。
 
  这篇由六个段落组成的《思想改变过程》,写作落款日期是1973年8月27日。任何写作都离不开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特定的语境。聂绀弩这样一个书痴文癖,不论任何时候,都不想放弃阅读和写作,而在文化大革命那个时代,尤其是在监牢森严这种特殊的条件下,读书只能读马列毛的书,写作也不可能任其自由,文笔很难避开当时语境下一些通用的语汇。尽管如此,在聂绀弩的笔下仍然写出了他的某些真实思考。
 
  所谓他的思想改变成过程,即是解决对“毛主席伟大”的认识过程,重点在第二阶段对中国革命历史的回顾,第三阶段从马列原著看毛对哲学和军事思想的发展。而聂绀弩的“现行反革命”问题,实质并不在这些地方,他的“恶毒攻击和诬蔑”主要是关于1957年“反右”以后的种种现实政治,包括“三面红旗”、“四清”到文艺界大批判等等,所谓思想改造过程对于这些实质性问题却概不涉及,一字一句都没有提到,你能说他的思想是真正改变了吗?所谓“世界观改变”、“根本性改变”也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大帽子罢了。你看他这句话:“不仅对毛主席伟大有了若干粗浅认识,也对别的问题,即使不是一切问题……”,这说得很妙,什么意思呢?他的思想改变只是粗浅的,而且还不包括一切问题。那就是说他还是有保留的,不是一切问题上他都改变了。换句话说,不是一切问题上他都错了。他认为自己错的,就坦率承认并改之。他认为自己不错的东西,却不能笼统认错。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也自然不会改变。这就是聂绀弩,说了半天思想改变过程,实际上他还是他,始终还是他自己。
 
  身陷囹圄何处去
 
  聂绀弩在稷山看守所留下的文字,现在尚存者,除了《思想改变过程》,还有一篇《学〈南京向何处去〉的一点小结》,篇幅不长,堪称奇文。
 
  学习毛著要“活学活用”,这大概是林彪的首倡,曾经成为一个时期人们的口头禅。如“老三篇”一类文篇,是举国上下人人都要“活学活用”的,此外,各行各业还要结合自身工作,选择相应的文章和语录,以便更直接地学以致用。政法机关就有一个内部用的小本子,叫《毛主席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当然这是供公安司法干部学习的。对羁押和劳改的犯人,也要从《毛选》中专门选一些适合他们学习的篇章段落。《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就是经常让犯人们学习,让他们联系实际“活学活用”的一个重要内容。
  这篇著作在《毛选?四卷》中,是1949年4月毛主席下达解放军渡江作战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之前所写。文章说:“两条道路摆在南京国民党政府及其军政人员的面前:一条是向蒋介石战犯集团及其主人美国帝国主义靠拢,这就是继续与人民为敌,而在人民解放战争中和蒋介石战犯集团同归于尽;一条是向人民靠拢,这就是与蒋介石战犯集团和美国帝国主义决裂,而在人民解放战争中立功赎罪,以求得人民的宽恕和谅解。第三条路是没有的。”
 
  让罪犯学习这篇文章,目的很明显,就是告诉他们:继续抗拒,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必须认罪伏法,立功赎罪,求得宽大处理,别的出路是没有的。犯人们大多不傻,都能心领神会,学习以后作一个“活学活用”的发言,或是写一篇学习心得,表示决不继续与人民为敌,坚决向人民靠拢,一定要坦白交代,争取政府宽大处理云云。
 
  聂绀弩却偏不说这种话,偏不写这种东西,他怎么写的呢?分析他学习这篇毛著后写的“一点小结”,其中表达了六层意思:
  一、南京解放了,蒋介石去了台湾,所以,“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早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即使说蒋在台湾的政权是现在的“南京政府”,那也一定要灭亡的,祖国一定会统一,也不需要讲向何处去的问题。
  二、今天的中国与南京解放前相比,强大了许多倍,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也与过去大大不同了,拿毛主席以前写的文章联系现在的形势,是联系不起来的。
  三、更不能把在押犯人与“南京政府”联系起来,过去的南京反动政府是投靠帝国主义、杀害中国人民的,而今天在押的这些犯人,包括杀人犯在内,都没有人要投靠帝国主义。
  四、在押犯人中尽管有的抗拒改造、不肯交代、违犯监规、不肯学习、顽固无知,这在某种意义上类似“南京政府”,但他们既已在押,就难以乱说乱动了,不会有“向何处去”的问题。
  五、犯人能向何处去呢?哪里也不去,只能在监号里。
  六、犯人即使自己主动改造,能够改造得好,改造得快,但这也算不上是和某一篇毛主席著作相联系,因为事情本来如此,是不说自明的。
 
  真不敢相信这是聂绀弩在监狱中写的学习毛著的《小结》,倒像是一个杂文家夹带着幽默笔调的一篇评论。还正当“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之际,阶级斗争的惊雷骇电仍然足可让人人自畏,关在牢房中的聂绀弩,不可能像孙悟空一样变个法儿飞了出来,他的《小结》是奉命而写,是要上交当局的,自然没有必要写什么对抗性的话语,也不得不使用那时通行的政治词汇,但他又不会说违心的话,不会谀词媚上,所以写得不温不火,看上去句句有理,政治上也挑不出大的毛病来,内中却隐藏了一种不满情绪和不屈的个性。老聂不愧是一个杂文老手。
 
  《小结》写作时间是1973年12月1日,在写了《思想变化过程》3个月之后,两文对照,在写作情绪和语气上略有不同,这大概是关乎政治背景。自1971年发生“九一三”事件,林彪坠死于温都尔罕后,周恩来主持中央工作,出现了逐步纠正极“左”错误的政治迹象,一批被批判和打倒的各界人士重新露面,1973年3月邓小平复任要职。政治形势的这种兆头,可能对聂绀弩有所鼓舞,他也许会认为形势将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在《思想变化过程》一文中表露了某种积极的心态,包括还想重操古典文学研究和写作的意向。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年的10月间,江青出面发动了“反击右倾回潮”运动,清华、北大成立“大批判组”,以梁效(两校)为笔名连连撰文发起轰击,“批林批孔”运动也在1974年初拉开了寒气逼人的帷幕,极“左”气势更加甚嚣尘上。到此之时,聂绀弩不会再有任何幻想,既已在押,更向何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写了这篇杂文式的学习小结。
  现将《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的一点小结》,主文照录如下:
 
  南京政府向何处去?
  现在,这早已不是什么问题,历史早已回答了。南京政府的历史行为,不是在它做出来了之后才看出的,毛主席早就看出了。
  从毛主席的一系列的著作中看,所谓南京政府,对于它的来踪去迹不是了如指掌吗?它一定会怎样的,它也真的怎样了。现在会怎样呢?这又是可以未卜先知的,现在的“南京政府”,即台湾(蒋介石)政府也一定要灭亡的,很快就会全部覆没,不管采取什么形式。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自己的领土台湾,反人民的反动势力一定没有好下场。
  怎样把这篇文章和今天的形势,以及我们自己联系起来呢?第一,今天的中国比南京解放以前的中国,不知强大多少倍,巩固多少倍。那时中国反动派如果还有跑到一个小地方,借美帝余威,侥幸苟延残喘于一时的可能,现在则根本没有这种可能了。第二,今天的中国在世界的地位,和二十几年前的地位大不同了,那时美帝是世界反动势力的头子,中国在世界上还没有显出它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力量,以及第三世界各国与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斗争的领导力量,所以出现了一个台湾,如果在今天,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台湾政权的出现。
  至于在押犯人,那就更不得联系,这些人中,包括杀人犯在内,有一个是和南京政府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职业的帝国主义走狗或卖国贼,杀了成千成万十万百万乃至更多的中国人民的吗?难道有一个投靠苏修美帝或已经投靠过的吗?因此,尽管这些人中有人抗拒改造,不肯交代,违犯监规,不肯学习,顽固无知,在某种意义上类似“南京政府”,但既已在押,也势难乱说乱动,不易发生什么“向何处去”的问题。
  那么,到何处去呢?哪里也不去,在监号。在监号里遵守监规,认罪伏法,改造思想,学习马列毛泽东思想,无论改造得怎么困难,也只能这样。不过主动改造,改造得好,改造得快,问题也改变得快,解决得容易,精神面貌会大不相同,但这算不得什么联系,因为它是本来如此,不说自明的。
                  聂绀弩
                1973年12月1日
 
  探春千里情难表
 
  聂绀弩被捕之初,并无出具任何法律凭据,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种司法混乱情况。按照正常规矩,拘捕24小时之内应当告知被拘捕人家属,聂绀弩家人却在很长时间中无法知晓他被捕原因和关押地点。直到1973年春节前,聂绀弩夫人周颖还找到北京市半步桥看守所,该所既不准看人,又不肯告知关押于何处。周颖无奈,只好留下书信一纸,请求代为转达。
 
  老聂:你好!明天是农历(腊月)三十日,正是你的生日。6年来,每到这天,我们更加思念你。今天我和丹丹、她爱人来看你,极其希望能见你一面,但未获允许,只好留下此信给你,祝你一切安好,身体健康!丹丹他们是回来探亲的,两周后就要回去,希望在她们离京返回之前,能得到看你的机会。
  我和三妹仍住乡间原处,一切甚好。三妹这一年来虽病过两次,现已好,勿念。小方瞳仍住我们这里,在附近小学,下学期就二年级了。这孩子很聪明,功课也不错,只是有些调皮。他已7岁多了,很懂事,身体发育也很正常。她的妹妹已4个多月了,还在我们这里,长得很好玩,都说比方瞳好看,可方瞳不爱听这话。家中自有这小东西来,热闹多了,只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小小的房间,挤进两个孩子,也真够受的。海燕产后多病,一直不好,在治疗中,小方出差去了,他们在部队的锻炼还未结束。
  往年国庆节你都向家中要东西,不知为什么去年国庆节你什么都没有要呢?为此我们一直感到不安。我们很希望得到你的信,几个字也是好的,不知可否收到。当然我们更希望能够见到你。
  祝你好!通信处仍是西四大拐棒胡同25号,这是丹丹爱人家。
                      周颖
           1973年2月1日(农历12月29日)
 
  周颖在北京写这封信的时刻,她万万想不到聂绀弩远在山西稷山看守所的铁窗里熬受着严冬的苦寒。这天聂绀弩为他70周岁的生日有感,写下一首七律诗曰:
 
  死灰不可复燃乎?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