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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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刑事档案-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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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聂案申诉的第二阶段(1978年至1979年)
 
  聂绀弩致邓小平的申诉信:
 
  邓副主席:现在谨将我遭受迫害的经过向您陈述如下:
  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1967年1月25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当时没有说明逮捕的理由。在北京市半步桥看守所关押5个月后,才开始对我进行审问,要我交代有无攻击中央首长的言论。经过多次审问,最后审判员才明确地要我回答:“是否对江青和林彪说过他们之间的男女关系的话?”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被捕的原因。我承认曾听别人议论过,而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是因为对江青在30年代的生活情况有所了解,同时对于她和林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互相勾结、互相吹捧有所不满,所以听别人说他们有暧昧关系,我也相信,因而也说同样的话。
  我承认了以后,就没有对我再进行审问。1969年间,将我从北京押往山西临汾、稷山两地关押。到1974年5月间,稷山看守所向我宣读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1974年5月8日对我的判决书,以“极其恶毒地诬蔑无产阶级司令部,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的罪名,判处我无期徒刑。我当即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两月后,该院派来两名工作人员对我进行重新审问,他们说:“我们对你重新审问,看你的态度,态度不好还可以加重处理,如果你撤销上诉就不审问了。”在这种压力下,我撤销了上诉。同年10月间,被送到山西临汾第三监狱服刑。直到1976年9月25日,监狱负责人突然通知我,由山西省人民法院将我作为“国民党党政军特县团级以上人员”,并同其他具有此种身份的人一起宽大释放。
  我自被捕直到释放,失去自由整整9年8个月。于1976年11月1日回到北京,由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通知:从1977年1月起,每月在街道居民委员会领取生活费18元,生活当然极其窘困。
  现在我有几个请求向您提出:一,撤销北京市法院对我的判决。二,在有关研究、编辑、出版部门能尽早给我安排工作。我还能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做一些工作。今后拟重写有关中国小说史的研究著作,并计划写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文章。三,发还在“文革”中抄去我的文稿、书籍及存款1300元。
        聂绀弩谨呈
                     1977年10月17日
 
  中共中央组织部致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公函: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原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人员聂绀弩于1974年5月被你院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处无期徒刑,被关押九年八个月,1976年11月释放回京。现聂绀弩来我部申诉,认为对他判刑是完全没有理由的,是林彪反党集团和“四人帮”对他的迫害,要求撤销原判,予以平反。他并要求归还关押期间所写的文稿。现将他的申诉材料转去。请你们认真对待他的申诉,从速予以复议,应把一切不实之词推倒,恢复名誉,切实落实党的政策。我们已与全国政协联系,对聂绀弩目前生活上的困难,请他们酌情予以照顾。对聂绀弩的复议结果,请及时通知本人,并告我们。
                       中共中央组织部
                       1978年4月6日
 
  朱蕴山致林乎加的信:
 
  乎加同志:
  知道您主持北京市的工作,我很高兴和欢迎。向您反映一件至今未得平反的冤案,请您指示改正。著名左翼作家聂绀弩,从三十年代起,就在鲁迅先生领导下,从事左翼文艺运动。抗日战争期间,在周总理和陈毅同志领导下,进行党的文艺工作。解放前,他的各种作品,特别是大量犀利的杂文,宣传党的主张,歌颂党的事业,揭露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启发人民的觉悟,在全国特别是国统区,起过很大影响。解放后,在香港任文汇报总主笔,1950年调北京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古典部主任,1960年调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仅仅因为他和别人议论过林彪和江青的私生活,就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逮捕,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处无期徒刑,前后关押10年,直到1976年才被当作“国民党县团以上人员”,宽大释放。他现在77岁,年老多病,每月仅从街道上领取18元生活费,非常困难。这样一个对革命有贡献的老作家,沉冤不得昭雪,生活不能安定,晚年精力不能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作出贡献,实在是国家的损失。关于这个问题,中央组织部已批转全国政协由齐燕铭同志负责解决,并已交李霄路副秘书长办理。现因燕铭同志逝世,绀弩的问题仍未解决。我和绀弩数十年知交,对他很了解,故特向您反映,请你指示北京市法院,迅即将聂绀弩的冤案平反,取消原判,为幸。
  此致,政绥!
            朱蕴山
        
  1978年11月11日
 
  陈荒煤(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致齐燕铭(全国政协秘书长)的信及齐的批示:
 
  燕铭同志:
  我所许觉民同志受周扬同志委托,去看望聂绀弩同志,据说现在尚未分配工作,每月仅给生活费18元,且因哮喘卧床。说你曾经说要安排他到政协文史资料室工作,不知能否早日解决?这个人是黄埔二期的学生,一直还是跟党走的。57年因其妻周颖问题牵连划为“右派”,后又受“四人帮”迫害打为反革命。现“右派”都已平反,实在应尽早安排部分工作,发挥其一技之长!也许你忙,忘了此事,特此告知此情,希能早日解决他的问题。
                      陈荒煤
                    5月20日晚
 
  齐燕铭批:
 
  先要北京市高级法院解决他的政治问题,然后安排为文史资料委员。5月26日。
 
  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判笔录:
 
  本院刑事审判庭于1979年3月10日由许□□担任审判长,在东直门外新源里西9楼3单元32号对聂绀弩一案公开宣判,由书记员罗□担任记录,政协石□同志也参加。
  审判长宣读判决:聂绀弩一案反革命罪不成立,宣布无罪。
  当事人对判决的意见:我没什么意见,抄我的东西就无所谓了,主要是一些稿件、资料我想要,还有在山西监狱也写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他们留下没有。我非常感谢。
  收到判决一份,聂绀弩(签字)1979年3月10日。
 
  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聂绀弩经过一捕一放、10年囚禁的苦难淬砺,使他的诗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轶诗幸存档案中
 
  关于写武汉大桥的诗
 
  1964年夏,聂绀弩南行去了武汉,写了一组关于武汉大桥的诗。据他致舒芜信中称:“武汉大桥卅余首,曾抄以示人,其人了不惜意,谓仅一联可取。旋被搜去,亦未念之。今思是亦有可忆存之处,忆之三日,仅得十余首。”
  现在我看到的档案材料中,抄录了《望桥》、《桥夜》、《桥上望江》等为题的诗共12首,前面并有题记云:“作武汉大桥卅余首,描桥者均不佳,有关杂诗反较可。录十二首。”这个题记与给舒芜的信亦相吻合。这些诗中,有三首是《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书中尚未收录的:
 
             (一)望桥
  蛇龟一桥舁天轻,更利长驱百万兵。
  去马来船相上下,长波大浪与纵横。
  阑干楚魏三千客,瓮洞齐燕七二城。
  既出隆中莫高卧,匡时济世赖先生。
 
             (二)桥夜
  昨梦江华廿四桥,桥桥倒影浴清宵。
  搅教明月经天怯,抖得群星落水娇。
  江是人民天下水,桥如十五女儿腰。
  每桥星月临江际,多少嫦娥把镜瞧。
 
            (三)结桥
  一桥飞架万红中,七亿人民毛泽东。
  天地以来欣大济,汉江云上仰高风。
  新华水阔山梁回,故国春深海宇同。
  正把村歌歌向党,敲歌韵落水晶宫。
 
  聂绀弩游览长江大桥的时候,正是他两次罹难之间那几年,既是“右派”帽子摘了,“四清”和“文革”也尚未临近,而且,他被允许自由往外地做调查研究,所以,心情较为舒坦,甚至偶尔还会回复到“匡时济世”的理想主义状态中。从这三首诗看来,诗人情绪是较为惬意、昂扬、积极的。第一首状写大桥气势,引出了历史典故。第二首写江桥夜景,作了美丽的描绘。第三首诗是对国家繁荣赞美。诗中出现了对毛泽东的歌颂,这当然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同时也反映了当时诗人的心境,还是顺应于时代的。
  然而,好景不长,风云骤作,满腔赤诚的诗人竟被他歌颂的时代所抛弃,他的诗没有进入他理想的“水晶宫”中,却是再一次被打进了阴森森的牢囚里。这不是诗人的错误,不要责怪诗人对时代的歌颂。这是时代本身的自我讽刺。读了这三首诗,联想到诗人经历的坎坷曲变,我们不能不为他深深地悲哀,也为那个荒诞不经的时代深深地悲哀。
 
  “次等罪证”诗八首
 
  有这么几首诗,专政机关也作为聂绀弩写的“反动诗”搜集了,也抄录呈送给上级领导了,但是,要正式判刑的时候,却没有移送给法院,法院在审判中也没有提起。究其原因,或者是这几首诗的“反动”和“恶毒”程度不如别的诗,或者是认为有几首主要的“反动诗”作为证据就足够了,不需要罗列那么多东西。因而,就把这八首诗,姑且称之为“次等罪证”吧。
 
    (一)荒庭酬苗子寒斋即事
  荒庭落木又纷纷,岁暮耽书远妇醇。
  偷作批庄评杜客,怕嗤厚古薄今人。
  首尾冠裳曾戴脱,池塘风水偶平皴。
  毛肚开堂寒更好,几时破例一杯巡。
 
  荒庭,即荒凉的庭院。杜甫《禹庙》诗云:“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聂写这首诗以“荒庭”作题,显然是在为自身的住所生事而发出感慨。聂绀弩从北大荒回京后,蛰居僻室,只耽好读书,而远离酒色。暗中研究《庄子》和杜诗,还怕有“厚古薄今”的非议。诗中虽言“怕嗤”,其实问题还不是怕人讥笑,倒不如说是怕受到批判更为现实。诗的五、六两句说得很清楚:“右派”的帽子和尾巴(首尾冠裳)虽然算是脱掉了,但仍面对着风谲云诡的形势(池塘风水)。诗人内心的郁闷不满,几句诗中已经吐露无遗。全诗却妙在结尾两句,蓦地转到要相约朋友去吃牛肚火锅,共饮一巡,这么轻轻地一收,似乎就把诗中的愤慨掩饰了。既能以诗呼怨号愤,又显得心志平和,这大概是自古以来大诗家所惯用的伎俩。
 
 
     (二)毛肚开堂和苗公
  毛肚开堂等发薪,管他酒烈与烟醇。
  忆初同试川江味,似有参观外国人。
  沾口活牙能辣脱,偎炉冻脸可烘皴。
  定然狂醉归休晚,怕李金吾正夜巡。
 
  与上一首同韵,都是与黄苗子唱酬的诗,但这一首写得很轻松,完全是友人之间的调笑之作。辣味火锅沾嘴能把牙辣得活脱下来,热烘烘的炉火能把冻脸烤皱了,定然喝得狂醉才回家,怕是恰好碰上巡逻的警备人员哩!老聂这笔调真是活灵活现,风趣极了。
 
     (三)谢祖光烤肉之饯
  欲往梁山寻我句,遽来宣内把君觞。
  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满三巡肉更香。
  明日甲辰寒食节,主人武进吴祖光。
  江南赶与春同住,回味今宵意定长。
 
  1964年聂绀弩离京南行前,吴祖光为他饯行,因而写这首诗,却完全避开了平常的客套,前面三联似同玩笑,尾联用了“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句宋词的诗意,转而引出“回味今宵”,顿然由诙谐而至隽永,似很平淡的字句间醇味尽出。聂写给吴的另一首诗中,曾有这样的对句:“读书爱读《红旗谱》,听戏专听新凤霞”,以“红旗谱”对“新凤霞”,这首诗中又以“寒食节”对“吴祖光”,都很巧妙。善于选择对仗词语,诚为聂绀弩拿手工夫。
 
         (四)贾宝玉
  道是多情却不情,不情情始是情僧。
  游逢乳燕寒暄久,听赋落花涕泪倾。
  几个真才非怪物,一生知己但颦卿。
  补天庸了浑闲事,去婢探牢感更惊。
 
  聂绀弩是研究《水浒》的专家,也是“红学”专家,虽然由于政治的原因,他没有能够在古典文学学术领域充分展现才华,但从他留下的诗篇中,也足以显示其睿智的眼光和学术造诣。聂诗中有多篇内容涉及《红楼梦》,其中不乏妙言警句。如《宝玉与黛玉》一诗的颈联:“潇湘梦歇珠魂杳,木石盟虚衲影秋”;文字洗练,对仗工巧,对宝黛结局作了深刻概括,简直胜过了许多长篇阔论。《贾宝玉》这首诗中又一佳联:“几个真才非怪物,一生知己但颦卿”,极其淋漓透彻地道破了宝玉其人的“怪物”、“情僧”的本质。“游逢乳燕”、“听赋落花”,“补天”、“去婢”,本事都在《红楼梦》原著中,能够信手入诗,亦足见其研究的精到和娴熟。
 
           (五)无题
  垒块须眉两奈何,仙人岛上借吟哦。
  孙行者脱火云洞,猪八戒过子母河。
  嗟我怀人十年往,涉江哀郢九章歌。
  胸中自有相思树,不假名园郭橐驼。
 
  这是聂绀弩为怀念胡风所写的一首七律。颔联借《西游记》中的故事,隐喻遭遇艰难的种种经历。颈联引用《诗经》中的“嗟我怀人”与《楚辞》的《九章》,抒发思念与忧愤之情。初发现这首诗,是抄写在线装书《蕙愔阁诗集》书页的边缝处。写作时间应在1965年,正是与“胡风反革命集团”事件发生相距10年,所以诗中有“嗟我怀人十年往”句。随后发现的聂绀弩在“文革”初“乱画”的手稿,上面穿插录了两首怀念胡风的诗,即是《血压三首》中的“尔身虽在尔头亡”和这首无题诗。这两首诗是聂绀弩凝聚了心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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