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聂绀弩刑事档案- 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了两首怀念胡风的诗,即是《血压三首》中的“尔身虽在尔头亡”和这首无题诗。这两首诗是聂绀弩凝聚了心血的作品。
 
          (六)七夕
  死以青蝇为吊客,生逢白虎入丧门。
  吁嗟脑海花岗石,缩纳灵山玉女盆。
  纵有神通如鬼谷,争教人巧乞天孙。
  翻疑微月繁星际,只有吾心万马屯。
 
  题虽为《七夕》,前四句却只写心中块垒。到五、六句才切题:“纵有神通如鬼谷,争教人巧乞天孙”,此意近乎宋人杨朴的“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几多。”但用鬼谷子作比,“乞巧”的意义已引申到了纵横捭阖的权术方面。聂绀弩由自己的身世遭逢,想到人世的“巧”愈来愈多,而这“巧”却不是“五色纫针补衮衣”的那种女巧,而是人际间的尔虞我诈、权谋倾轧,倜傥孤直之士在这种氛围中无可奈何,花岗岩脑袋硬塞到玉女盆中去也洗之不化,生已如入丧门,只待死后青蝇祭吊了。纵观全诗,诗人借七夕发出的这些慨叹,并非是悲观低落的情调。结尾一句“只有吾心万马屯”,境界顿然提升,表现出诗人在挫折面前,仍然守持着宽广的胸怀和豪情壮志。
 
          (七)答雪峰
  滔滔江水东非东,浊酒盈樽中不中。
  九仞为山止吾止,显微镜揽虫哉虫。
  先生自似庄齐物,明日倘逢党整风。
  事有是非兼曲直,时仍春夏复秋冬。
 
  这首诗前四句连用了“东非东”、“中不中”、“止吾止”、“虫哉虫”这种复叠式的修辞,放在一首律诗中似有一点板滞,但也表现了作者任意腾挪摆布的文字功底。诗的大意是说,世事正处在错综混淆的时候,东不是东,中不是中,“为山九仞”的事业半途而废,还要时时防备显微镜式的监视搜查。虽然先生具有庄子《齐物论》的修养,倘若遇上党整风也无济于事。然而事情毕竟会有是非曲直之分,四时万物变化也都有着一定的客观规律。
  聂绀弩为冯雪峰写过多首赠答思怀的诗,这首是其中之一。冯在1957年成为文艺界最大的“右派”,一些同人唯恐避之不及,聂与冯却始终友情交处,表现了特立独行的气节。
 
          (八)遇狼
  南亩馌羹一横杠,道逢狞犬色苍黄。
  毛丰体硕腰身细,鼻白嘴尖尾曳长。
  尔向空山行猎好,谁教大野守田忙。
  跃奔回头如相恋,忽听人呼赶打狼。
 
  这是写在北大荒劳动时,送饭途中遇狼一事。失落在诉讼档案中的这首诗的手稿,大约写于从北大荒回京之后不久。收在《北荒草》中还有一首《遇狼》,应是后作,即是聂从山西临汾监狱释出、“文革”结束以后重新写的。大约是诗人重温旧作时已经回忆不清,只能另写。前作描述,遇狼当时并不以为是狼,只认为是一只猎狗,所以与它开玩笑说:“你应当去山里猎取野类才好,谁用你在这儿忙着守大田呢?”接下来写“跃奔回头如相恋”,神态还很可爱,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呼叫打狼,才知道那“狗”原来是狼。这肯定是诗人以前从未见过真实的狼,不能辨认也在情理之中,诗中描摹逼真可信,颇具风趣。后作则不然,开始着笔就做真的遇狼写,“狞牙巨口向人张”,狼跑走时也没有了回头的表示,反而变成“见余挥杖仓皇遁”,诗味已寡。所以,两首《遇狼》诗中,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首前作。
 
  轶句拾零
 
  有些从档案中看到的诗稿,与后来正式出版的聂绀弩诗集相对比,有不少字句不同之处。有一些诗句是完全改换过的,这就多出了一些散句。还有的原诗已不存;只有断句散见于其他材料中。现将一些主要的轶句,列举如下:
 
  草创文章费琢磨。(《搓草绳》原创第一句)
  天涯此刻怜枯草,堪与罗裙一系么?(《搓草绳》原创第七、八句)
  碧草如茵虽广漠,老牛何时不馋饥?(《放牛》原创第一、二句)
  我觉江山多草就,江山笑我一牛骑。(《放牛》原创第五、六句)
  诛茅拓土平生事,岂逐流风偶一为!(《割草赠莫言》第七、八句)
  额汗桃花同雨坠,千间广厦有来时。(《脱坯同林义》第七、八句)
  我本杞人爱天坠。(此句出自聂写给某医生的一首古风,诗题为“头痛答医”,全诗不存)
  卅年慷慨轻狂地。(《旅舍侯胡三流不至》原创首句。这首诗后改为《广州调三流》,首句另写)
  圣朝愁者都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约写于1965年,全诗不存)
  不怕脸红牙慧拾,最医喉鲠耳光挝。(只此一联,未见全诗)
 
  “小人顽劣谁知罪,感恩但洒相思泪。”这是写给香港友人梁诏(聂称诏兄)的一首长诗中的两句。1964年9月31日聂绀弩致高旅信中,曾说到为梁诏寄诗一事,然全诗未详。从相关资料中可知,这首长诗的内容是说诏兄是一个奇人,满肚子马列主义,又能自己制出油印的油墨,时代变迁使他留在了香港,这几年内地发生饥荒,“我”(聂用第一人称)又是一个罪人,偶然机会诏兄得知“我”在北京潦倒穷愁的情况,便寄来油、糖、肉罐头等等,使“我”绝处逢生,一家戴德。诗中有“人生最贵是交谊”一句。聂绀弩当时对人解释“小人顽劣谁知罪”时说:“我们这些‘小人’确实到现在还不知道罪在何处,但是得到朋友寄来肉罐头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还值得活下去。”
 
  周文老舍都成鬼,汉武秦皇转笑人。
  几曾地主悲殃马,不见田单罪火牛。
  (此两联,都是从聂绀弩1966年写的草稿中检出,似无全诗完成)
 
  卅年及时雨,二月轰天雷。
  (怀念夏衍的诗,一次友人谈话中只提到这两句,全诗不详)
 
  田园鸡犬桃千树,蓑笠楼台水一方。
  我指新村向人论,此间人事最沧桑。
  (这是《疍户》另稿中的后四句。《疍户》是一首写潮汕一带水上人家的诗,收在聂著《南山集》。但现在从诉讼档案中发现的这首诗的手稿,与已入书的诗作对照,只有前四句相同。手稿的后四句便也成了轶句。)
 
  一首诗有前后字句不同的稿本,甚至差异很大,如《遇狼》和这首《疍户》,这种情况在聂诗中可谓屡见不鲜。除了作者不断修改旧作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身处形势动荡之中,不少作品是在烧掉或散失之后,重新回忆补作的。一作两稿并存,往往各见千秋,这也显见出诗人的文学修养深厚和诗笔的敏捷。聂绀弩博于阅览,积淀颇富,犹似储备了丰裕的“诗材”,写诗时便如大将用兵,所向无不如意。
 
  从上面这些轶句来看,不乏旨趣深蕴、出口不凡的佳句,值得保留。有一些诗中句子所以被改换,我认为多数情况是由于原稿散失,回忆不清,诗人重写时只好另作。现在我们有幸找到了一些轶稿,这就不妨两种稿本并存,以资后人研究。
 
  轶诗轶句知多少
 
  遗留在档案中的轶诗,一是原来被人举报,送交政法机关的诗稿;二是被捕时搜查取到的诗稿;三是司法机关抄录,用作定罪证据的;四是聂公在狱中回忆旧作,记录在监狱学习用的纸张上的。
  所发现轶诗,已经陆续写成介绍文章,在报刊发表,包括:
  《吊若海》(写入《诗狱最是莫白冤》中)1 首;
  《几首咏猫的“反动诗”》5首;
  《叠韵联翩见诗才》文中“灰”韵叠韵诗28首;
  写武汉大桥的诗,3首;
  归为“次等罪证”诗8首;
  另有《查慧九以其与良平同游望江楼诗见示次和》2首等等。
  以上计得轶诗54首。轶句没有全部计数,上文选录16句(联)。
  编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侯井天先生,多年来致力于收集聂公遗诗,屡有新的发现。其散失作品如此之多,这一点就已足以说明诗人的生平是如何的坎坷了。也许正因为坎坷,诗才精湛;正因为遗散,寻找回来才更珍贵。
  当代旧体诗词写作,从表面看出现了一种似乎繁荣的局面,从内质剖视却是一种浮躁现象。写五七言句的人越来越多了,但也造成一种误区,一些作者缺少生活历练和基本的文学素养,却自以为已得其道,甚至以突破格律声韵的规范为能事,“创作”了越来越多的“非诗”之作。想写诗词,入门必须从正、从严、从高,切忌浮躁,这是我在整理绀弩轶诗时的一点感想。每读其诗,未尝不想见其人,所以感触也。
 
  吴虞原是启蒙人
 
  上文提到,所发现的聂绀弩轶诗中,还有《查慧九以其与良平同游望江楼诗见示次和》二首。
  查慧九,湖北京山人,聂绀弩的高小同学,曾在广东省参事室等部门工作。良平,即陈良屏,也是京山人,曾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晚年在山西平遥中学任教,为该县政协委员。查慧九与陈良屏同游成都望江楼时,写了一首诗,送给聂绀弩。聂绀弩为此写了两首和诗,时间大约是1964年。
 
  我从档案中发现了这两首诗稿,遂复印寄给侯井天。原稿是毛笔书法,竖写。复印时,因最后一行诗在装订线处,未能印全,当时我也没有留意。到我收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第六稿印本)后,才见此诗最后一句阙如,画了七个空白的小方框。待我把档案又找出来看时,眼睛豁然一亮:那丢失了的一句诗,是多么重要的一句呵!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
 
  单父台高李杜登,锦城私馆缺烟灯。
  江山万里孙希曙,生死卅年鲍慧僧。
  我老无文从耳掴,君今传世有诗凭。
  枕江还卖鲇鱼否?幸为倾杯吊又陵。
 
  “幸为倾杯吊又陵”,就是重新找回来的一个诗句,由此,引出了一个人物:吴又陵。
  诗的一、二句,是与对方的赠诗相对接。查慧九时住成都,聂绀弩在诗中以李白、杜甫一同登过的单父台比喻望江楼,并且联想到了“锦城烟馆”。第三、四句,是追忆另外两位同乡,即孙希曙和鲍慧僧,他们都是湖北京山人。孙是聂的师弟,孙的父亲是聂的启蒙先生。鲍是京山县的革命先行者,早年病逝。诗的第五、六句,又回到聂与查二人的诗文交往上:我老了,做不出诗文来当受掴责,而你有诗作是可以传世的呵!这就从成都望江楼一跃而至“江山万里”、“生死卅年”,诗思飞扬,横亘时空而跳跃,境界何其寥廓。
 
  这首诗最为奇绝的,还是最后两句。如果说,第一、二句起笔,是做好了跳跃的架势,所以第三、四句才能一跃无涯;那么,第五、六句的回转,则是为第七、八句的更大跳跃做准备的。“枕江还卖鲇鱼否,幸为倾杯吊又陵”——想起了成都枕江楼的鲇鱼美名天下,现在是否还在卖呢?如有此幸,当为一倾杯酒来祭奠吴又陵先生呵!这里诗笔一跃,从历史的时空中找回了吴又陵这个人物。
 
  回味全诗,前面述及的一些人事其实都是铺垫,落笔处点出了“祭又陵”才是写这首诗的深意所在。
 
  吴又陵即吴虞,是一位几乎被我们遗忘了的思想家。五四时期,他是曾被誉之为“打店老英雄”的。“打店”是指“打倒孔家店”,这是当年新文化运动中,喊得极响亮的一个口号。吴又陵获得这个称号,是出之于胡适为《吴虞文录》一书写的序中。胡适还以北京街道上的清道夫的精神作比喻,高度评价说:“吴又陵先生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个清道夫。”
 
  《吴虞文录》是上世纪早期在青年中颇有影响的一本书,聂绀弩就是这本书的一个热烈的崇拜者。聂绀弩后来在他的杂文中,多次写到了吴又陵。
 
  1934年5月,聂绀弩在成都,和朋友从一处题匾名曰“爱智庐”的宅前经过时,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吴又陵的住宅。他于是顿生感触,写下了《爱智庐》这篇杂文,文中写道:“10年以前,对于这位吴老头子的文章,我是个热情的读者。他给予我的影响,在当时怕很少人能够比得上……我怀念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现在说我到了他的住宅的门前,说是要我愿意,就可以马上进去看见他,我的心情是怎样激动着哟!”“诚然,《吴虞文录》的基本观念,在现在看来,该有不少值得讨论的地方……哪怕这样,就全体来说,在‘打店’运动上,却演了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并且,《文录》中谈礼说孝的文章,就我所知,到现在为止,还是最勇敢,最透彻,最确切,最渊博的东西。”
 
  在《从〈吴虞文录〉说到〈花月痕〉》一文中,聂绀弩又写道:“五四时代,有一本著名的小书《吴虞文录》,是成都吴又陵所著,可说是响应鲁迅的《狂人日记》及以这篇小说为中心的反封建的全部思想的。里面《吃人与礼教》是直接宣布受鲁迅影响,其他非礼、非孝、非儒、非孔的文章则是当时以鲁迅为中心的整个反封建思想的一个有力的组成部分……不知这本小册子的一般影响如何,我是深受了他的教益,认为现在的读者还应该读,应该有出版社重印的。”
 
  1980年4月,聂绀弩在为其杂文集写的自序中,谈到他的思想启蒙经过时,又一次写道:“尤其是鲁迅的杂文和一本《吴虞文录》,使我的思想渐渐偏于民主主义方面来。”
 
  笔者手边现在就有一本《吴虞文录》,是“中华民国十年十月初版,中华中国十八年四月六版”,亚东图书馆印行的。在《吃人的礼教》一文中,吴虞写道:
 
  我读《新青年》里鲁迅君的《狂人日记》,不觉得发了许多感想。我们中国人,最妙是一面会吃人,一面又能够讲礼教。吃人与礼教,本来是极相矛盾的事,然而他们在当时历史上,却认为并行不悖,这正是奇怪了!
 
  到了如今,我们应该觉悟: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不是为圣贤而生的!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什么“文节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诳骗我们的!我们如今,应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