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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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刑事档案-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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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在清代,仅因诗中用“明”、“清”二字犯讳,而置诗人于死地的著名诗句就有:“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杞人惊转切,翘首待重明”,“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等等。据史籍记载,康雍乾三朝的三位“圣明”皇帝共制造了百余起文字狱刑案。
 
  作为维护君主专制的手段,封建统治者总是要制造文字狱,借以打压知识分子,强化思想钳制。文字狱都是深文周纳,刻意造成的冤案、错案,而文字狱中最多的是诗狱,诗狱中最多莫白之冤,这就是本文开始就说到的“诗无达诂”的缘故。任何一首诗都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的解释,想在诗句里找犯罪的茬子,稍用一些吹毛求疵、附会穿凿的手段,都可以达到目的。因而在历来的文字狱恶浪中,诗歌总是首罹其祸。当政者感知社会的不满和对抗情绪,首先是从诗歌中嗅到的,他选择打击的对象也要首先从诗歌中去寻找。
 
  聂绀弩案件实际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起典型的诗狱。从上述几首诗的解释即可看出,罗织罪名的方法同封建时代是相似的。
 
  鲁迅在《买〈小学大全〉记》一文中,曾经议论乾隆时期的文字狱。他说:“乾隆时代的一定办法,是凡以文字获罪者,一面拿办,一面就查抄,这并非看重他的家产,乃在查看藏书和另外的文字,如果别有‘狂吠’,便可以一并治罪。”
 
  在逮捕聂绀弩之前,其实已经掌握了他很多的“反动诗词”,但在捕人的时候还是进行了搜查,又搜去了他一些还没有烧掉的诗稿。可见在制造诗狱的方法上,后人也是接受了前代统治者的“遗范”。
 
  又读鲁迅的《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我注意到了这样一句话:“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可以研究的方面实在多。”有哪些“可以研究的方面”呢?鲁迅举了:“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等等。从鲁迅那时发展到今天,包括诗狱在内的文字狱的例证又增加了许许多多。特别是“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两次大运动中,像聂绀弩这样因写诗而罹祸的人,大概还有许多。要说研究,素材是丰富的,难道直至现在中国人还是“总不肯研究自己”吗?真的去研究中国有多少文字狱又有什么意义呢?
 
  追溯根源,文字狱的发生实在是中国传统文化使然。历来“读圣贤书、交天下士”的杰出读书人,传承着为民请命的忠肝义胆,这使他们往往与既得利益的权力集团发生冲突。文字狱成为统治者们迫害知识分子,逼使读书人就范的暴力手段。杰出的读书人,总是比普通人对时事看得深透,能以其敏锐的目光,洞察社会上不合理、不公平的要害之处,并在诗文中表达出来。文弱书生吟诗弄赋,发发牢骚,似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过去的封建帝王们自己心虚,坐在龙椅上每时每刻都觉得屁股底下不牢靠,因而就对手无寸铁的读书人也要时时提防,以至不吝杀戮。我们的国家发展到社会主义了,当然不应该再出现封建专制社会的问题。“文革”中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精辟理论,“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就靠两杆子”。原来这笔杆子是可以夺取政权的,要想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永不被资产阶级复辟,就不能容许笔杆子乱摇,这就需要整死这班文化人。似乎就在这样的理论支持下,新的文字狱大兴而起。
 
  我还是没有弄明白鲁迅的意思是要研究些什么,文字狱的性质不是很清楚的吗?其实,无论鲁迅,还是聂绀弩,对于知识分子在历史上遭遇迫害的悲壮,他们无不深察幽微。明知文字狱的血腥恐怖,为什么还要去写那些诗文呢?岂不是自投罗网吗?鲁迅说过:“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聂绀弩有诗云:“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这原来就是读书人的本质,没有一点媚骨。
 
  焚烧诗稿为哪般
 
  闻“四清”而焚诗稿
 
  聂绀弩从1958年7月,与其他“右派”分子一起被遣送到北大荒,在虎林县境内的一个农场劳动,到1960年冬回到北京。返京后,得力于朋友的照顾,安排在全国政协,但并不去上班,名义上是在家搞古典文学研究,实际上是自由赋闲。他后来曾说,如果要上交研究成果,他原来就有20万字的研究《水浒》的现成文字,可以拿去应付,结果是并没有人过问他的研究。
 
  因此,他就有了一段充裕的时间写诗。直到了1965年底以前这四五年内,正是聂绀弩旧体诗创作的高峰期,他的一些优秀作品大都是这个时期写下的。包括收入《北荒草》的那些七律,并不是在北大荒的原始作品,而是他回京以后补做的。这段时间中,他几乎每天都有新作出示和寄送给友人。先是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写得不好,写了诗就交给文怀沙的夫人代为抄录,后来又自练书法。遗留下来的诗稿,很多是他自己用毛笔书写的。
 
  聂绀弩的诗稿得以遗存,是非常侥幸的。在1965年初,他有过一次焚诗的举动,把他的诗稿都烧掉了。遗留到现在的诗稿,大多是他烧诗前就寄送给了朋友的,所以才有幸保存下来。
 
  关于聂绀弩焚诗的事,在他本人的著述中并未提到。现在对这件事的了解,只有如下一些零碎的资料:
 
  1965年2月某日,聂对某某人说:“我的诗烧了。这是我烧诗的诗(进书房看他新写的条幅:‘自著奇书自始皇……’),圣人之迹息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但是,我烧了诗,诗亡了,我也不作春秋。余生不是从此没有可消遣的,一天可以用酒醉他一场。我们‘人贱’,不是受欢迎的人物,就没有权利做诗。”某某当即表示:诗烧了可惜,希望他起码把那几首关于《水浒》和《红楼梦》的诗留下来,这种无伤大雅的作品抄下来没问题。聂说:“你真要,我可以抄给你,我还记得。不过,水浒、红楼的诗,人家要挑起来也成问题。拿那首写林冲的诗来说,人家问你‘英雄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是什么意思?‘脸刻黄金印’不是指戴‘右派’帽子吗,你怎么答复?再问你‘白虎堂’指的是什么,你怎么办?所以要有问题都有问题。”
 
  1965年2月又某日,聂同朋友张友鸾等一起晚饭。吃饭中,聂说他已经把诗稿烧了,并且做了一首烧诗的诗。张说:“听说了,而且听说这首诗还不许人抄。”聂说:“当然,抄更不好,抄了传出去,人家问你为什么烧,这不是又一条罪状?”聂接着说:“真不想再做诗了,这东西越做越好,越好就越成问题。我细算了一下,这几年做的诗、写给别人看、别人赠诗做了答诗或者有赠而别人不答的,总共有五十多人,这样传开去就不得了,所以就决定不写。”张说:“古人所谓‘诗穷而后工’,穷不一定是没有钱的穷,更主要是‘途穷’之穷,穷了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做诗,当然越做就越穷,越穷就越工,就越不好拿出去。”聂又说想写好字,张说“字写得太好也不行”。聂笑说:“吾生不有,亦后何有,这就只好四大皆空了。”
 
  1965年2月下旬某日晚下班后,聂在家中同某某谈起钟敬文时说:“老钟这家伙胆子非常之小,他极力劝我烧诗,说了很多,最后甚至于说,如果不烧,简直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似的。”某某说:“你呀,不烧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聂说:“可不是嘛!”
 
  1965年5月某日同他人一起晚餐,餐后闲谈中,聂说:“钟敬文好久没有来了,他怕我做诗牵累到他,这家伙胆小,如果不是他一回来就劝我不要写诗,我的诗也不烧了,这叫庸人自扰。”
 
  1966年3月某日,聂绀弩在闲谈中又说:“钟敬文这个人很怕事,连同我们往来都怕,劝我不要做诗,连我拿诗给他看他都怕,其实怕有什么用呢?你什么都不动,不写,好了吧,可是人家都会给你算旧账,把你的旧作品拿出来批,还不是一样倒霉!”
 
  钟敬文何许人呢?大学教授,著名的民俗学家。聂绀弩1982年写的一篇散文中说,钟敬文是“到现在相识已近60年的老文友,也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文学家”(《钟敬文?〈三朵花〉?〈倾盖〉及其他》)。在《散宜生诗?自序》中又说钟是他写旧体诗的“多么可爱的两个老师”之一。从以上引述的几段谈话来看,聂随口戏称钟为“这家伙”,也可见他们的关系是很亲切的。1949年以后,钟敬文一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1964年钟下去参加“四清”运动时,聂曾赠诗送行。那次首都院校师生参加“四清”,都是按照中央的统一指令,1964年10月下去,到次年五六月间才返京。但钟敬文不知何因,在1965年2月初回了北京,也许是特殊原因临时请假。当时聂绀弩在与他人谈话中,甚至猜测钟是“摘帽右派”的缘故,被从“四清”前线给打回来了。
 
  就是在钟敬文这次“四清”中途回京的时候,对聂绀弩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劝聂把诗烧掉,不要再写诗。从实际情况分析,在当时一种政治高压甚为恐怖的情形下,钟敬文由于参加“四清”的亲身感受,更能够洞知时事,并产生对恶况的预感,从而出于对朋友的关怀和爱护,完全是为了朋友的政治安全,才劝聂烧诗。这种规劝是推心置腹之言。但聂在当时尚不能完全理解,诗虽然烧了,却又要归咎于钟敬文“胆子非常之小”。到“文革”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聂绀弩自己不是也曾急告朋友烧掉他所赠诗作吗?可见再胆大的人,在那种政治环境中也无可奈何。
 
  “四清”运动其实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1962年毛泽东重新提出阶级斗争问题,随后中央决定在全国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亦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运动。运动势头之猛烈,阶级斗争调子之高亢,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先在农村开展,其后必是城市。虽然是从整“四不清”干部开始,知识分子必是在劫难逃。文艺界已经展开了对阳翰笙(电影《北国江南》)、田汉(戏剧《谢瑶环》)、邵荃麟(“中间人物论”)等人的批判,火药味日益浓重。政治嗅觉灵敏的人都会预感到自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又一次大倒霉的时候到来了。这种气候,聂绀弩并非没有感觉。应该说也是他自己迫于形势而采取了烧诗之举,并不完全是钟敬文力劝的结果。
 
  “怕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倒霉!”聂绀弩这句话还是说到了本质上。“文革”开始后,聂就被逮捕下狱。这次冤狱的起因是写“反动诗”,但被以“现行反革命”定罪判刑,却不仅是写诗的问题,还抓住了他日常的一些言论,应和了聂绀弩说过的那句话:“要有问题都有问题”。用一句成语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政治挂帅”的大一统极“左”思想下,根本不容许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存在,这是一切“诗狱”、“文字狱”的根本原因。
 
  聂绀弩为烧诗而作的一首诗,即《岁暮焚所作》:
 
  自著奇书自始皇,乾坤袖手视诗亡。
  诗亡人岂春秋作,身贱吟须釜甑妨。
  自嚼吾心成嚼蜡,尽焚年草当焚香。
  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赏深宵爝火光。
 
  这诗是说,自己著了奇书,自己又当了焚书的秦始皇,天和地都竟然袖手旁观,没有一丝可怜之心,让诗就这么烧掉了。孟子曾说:“《诗》亡,然后《春秋》作。”现在我的诗亡了,也无须再作《春秋》,自己本来是地位卑微之身,还吟什么诗呢?连生火做饭、一日三餐的事都妨碍了。嚼着自己的心,像嚼蜡一样没有滋味,焚烧诗稿就当作过年烧香了。古人说的那“剑气射斗牛”是怎样的一种光焰,且不用管它,只在这深夜里欣赏我烧诗形成的不灭的火炬吧!
  烧诗的心情,真是复杂而委婉。
 
  再谈聂绀弩为何烧诗
 
  关于聂绀弩焚诗一事,还有一些材料可资印证。这是吴祖光与聂的一次谈话,当时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后来也进入了档案。
 
  时间是1965年1月某日。那天聂绀弩同吴祖光一起在“四川饭店”吃晚饭,饭后步行至王府井分手。闲谈中吴说起近日在路上碰到了文怀沙,文被关押期满出来了,聂也说在路上碰到过文。吴提出要借聂的诗稿来看,聂正色说:“这怎行?烧都烧掉了。”吴说:“烧了也不行,起码你那本晒蓝的,已经有几本流落人间了。”聂说:“那是少数几本,后来的没有。”吴说:“何不趁文怀沙出来,再找他那小媳妇抄一本?”聂说:“不要开玩笑,我在考虑找个适当日子,把所有诗稿都来烧了,你们看好不好?”聂又说:“你们这个时候要看我的诗,别有用心,我还是烧了好,打算除夕就把它烧掉。”吴说:“你那‘卅年及时雨,二月轰天雷’(指聂怀念夏衍的诗)还在我那儿,我可不拿给你烧!”
 
  从留存下的这几句简短对话中,可以获得两点启示:一是使我们知道聂的诗集曾经有过一个“晒蓝”本,即是书写在半透明纸上,然后和感光纸重合在一起利用阳光照射的方法形成的复制本;二是使我们知道聂绀弩烧诗的念头产生于钟敬文劝诫之前。参加“四清”的钟敬文是1965年2月初返京的,其后他找聂谈话,劝聂烧诗,促使了聂立即付之行动。而吴祖光向聂讨诗稿看的谈话在此之前,可见聂已先有烧诗的打算,钟的劝诫才能起到催化作用。这正应和了一句哲学:内因是根据,外因是条件。聂把诗烧掉自感后悔,却不应埋怨于钟。
 
  既然不能归咎于外人的劝诫,那么聂绀弩焚诗的内在思想是如何产生的呢?据聂当时与其他友人的一些谈话中流露,面临着阶级斗争山雨欲来之势,他是很难做到镇静若定的。据说聂当时“很紧张”,原因大概有三:一为后台,二为阶级,三为诗。
 
  一者,所谓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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