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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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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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汤,落木萧,怒江山川物象有薪火相依的亲爱,这亲爱,不是一个向度的清醇甘芬,而是融了自然的丰美锦绣,也融了人世间辗转相逢的磨折孤寂,更有一种绵韧超绝的况味。走过了三个世纪的老人,每日坐在廊前看江上日影沉落,固执地相信,相濡以沫的丈夫能跨越50年暌违相离的时空,回到眼前。塘里的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年轻的村长始终无法明白妻子为何抛弃塘火温暖的家奔向山外,大耳朵那个幼子,小身躯竟容下失母的大哀痛,一双嫩手重燃起父亲心内的火驱走岁月孤寒,春去春回,一阳来复,怒江两岸的诸般悲戚,化成言语却都微澜不起,是不是这天地阔大的静美,能将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成素朴的达命自知,我们久参不透,只作洪荒生命在此不经意现出的一角底。    
    浮云舞动,怒江的村庄,大多有着檀的优雅,暮绿中从容地发散着沉香气,直把人心舒卷了去却又不带一星半点的侵袭,是与生俱来漫无边际的散淡,一张平和安静的素面,全无脂粉和表情的装扮。秋起,收田,人影起伏,东刀西镰,却一下下全无章法,麦束四下里翻飞,带着醉意,仿佛在他们的眼里,秋草,茂树,沉沉的麦子,都自土里跃出,环着他们生长,没有世间价与值的计较衡量。麦场上,不见为生计的谋算,倒是微风送处,男人女子间的几声调笑,麦束之上的眼波流转,更让他们心动神摇,手起刀落铿锵的欢畅。我们在旁观看,看到呆了过去,只觉得我们的体面,全然不合这片天地的时宜。    
    形无所羁,心有依归。怒江人烂漫的心里,住着天神。在人间,恐怕再难找如此多神并立之地,众神,原是法相庄严地栖于天之高处。在这里,却变换出万般热闹的真身,让人不由得亲近与诚恳。山间不知何年兴建的喇嘛庙,摇摇欲坠,庙堂壁上八十罗汉已是残红凋绿面目不见疏朗,待外来人刚要起废败荒芜的感叹,就惊瞥见泥塑佛像前几束鲜花,突突兀兀、五彩斑斓地从土色里开出,开得一团欢喜,直让人心怦动。荒腔野板,学佛少年们傩舞着身形,野草倒伏,土砾从残墙飞落,他们如此粗悍清新,却也不动声色,当那个叫斌的少年,嗫嚅着讲起笑容美丽的恋人在山门关上的一刻黯然离去,阔野响起雷声,土庙一角墨色飞檐在雨云交缠的天幕里,隐隐透出别样一种,执着的情貌。    
    夜的怒江,有万千银鱼,且游且走,不着涛声不跃栉列,只在目光无法逼视的瞬间,把不染尘寰的冷鳞开放。    
    江边的迪,坐在树下。一下下,编着竹苇,手亦如苍竹,有百炼钢,有绕指柔,不似在劳作,倒似与竹,做着手谈,经纬脉络,梳理往事。    
    十岁的迪,循着异乡人浮萍般飘摇陌生的言语触去,根茎处,惊见神的声音,懵懂着却有了一生的方向;二十岁的迪,为做信仰的使者,在一座座草寮间奔走,赤足踩在木棉倒伏的春泥里,遍野水火凛冽;三十岁的迪,守着月辉与神独语,端看自己铁窗镣铐下的身影长满青苔;五十岁的迪,白发少年,迎着一片婆娑泪光回返人间,见到江的一刻,惊涛拍岸,江岩之上,颂神的歌声再度飘起;八十岁的迪,坐在树下,停下编竹的手,抬眼看去:    
    山下是村落,怒江民居,草木本质,是天地自然的情设。可一落村屋的绿色茏葱之中,有白的房子,清净端然地立着,被四下的苍翠掩映得不事声张。那是远方的基督,在怒江的居处。教堂,是迪带了族人,采了此地粘韧的赤土,和了江里淋漓的水,调了高原的周天暖阳青草香花,在晚祷声里建起。一脉粗砺,一派和平。晴空里传出神的福音,说着怒和傈僳的言语,面孔清癯的族人,拂落头上包谷碎叶,洗去满面烟黑火红,慕着神时,眼光热切,安宁。    
    八十岁的老牧师迪,坐在树下。苍老的脸上,平静如夜的怒江,“她走的时候正种山芋,如今山芋又种了两季”——一生为神昂扬,这一次,老牧师默默独语的,是坚守了他一生的妻。    
    神说,为了正义受苦,有福了。    
    面对迪,如同面对幸福。    
    怒江,一重自在的大化,此间安居的人,受着这大化神秘的招引,微燃悲喜,此间安居的神,布衣百衲,风土笃定。    
    


第二部分游来歌(3)

    中篇——    
    赶马,逐鹿,追日,翼是垂天云,亘古的路,踢踏声碎。且行且寻,看到涯是更阔大一重的空,大道无形,万古的尘埃里,约略风貌。    
    雨落平川,远远地,有铃声疏疏密密,润着湿风濡气传来,似有人无心拨弄一曲宫商钟罄,叮当着有神无韵。诉到动心处,曲调也越发地清越激昂,间或有人声高低呼和,短而促,蕴着不容分说的力量。云烟笼翠之地,马帮出发了。    
    三十数匹负着盐巴茶叶的骡马,六七个满面风霜的汉子,马不见雄壮却筋骨遒劲,汉子不见高峻却粗朴精悍,都共着不急不缓杂沓有致的步子,一路环佩热闹地行来,唤醒每一处江野的沉寂,不等江边枫崖上松整顿精神打个招呼,就见他们已呼喝簇拥着远去,赶马人一路扬着酒袋朗朗说笑,山路上烟尘翻卷兴兴然还未稍歇,那笑声已被郁郁丛林收了去,还原寂静。    
    滇原藏地,水土交衔,沿怒江而上,风貌繁复欹立,群山千古荒寂,万径无踪,只有这来往驿行的马队,像是上天谴来陪伴峰峦寂寞的使者,马啸人笑地行走其中为荒山野林烘出一怀的暖。风沙研洗过的裸地上,一丛丛的蹄痕钤印写成疏密有致的无理天书,往往复复,未及读懂又有新字上来,连篇累牍述及千年。每见到被一泓山泉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上赫然一对白杨硕叶般的蹄印,深深镌在石里,都是心惊的一刻,仿若正临水照镜竟无意发现那秦汉铜镜上稚拙无华的虎龙玉纹,幽幽地泄出一线天机。也仿若正行旷野却迎头撞见几世前的天涯孤客,蓑笠瘦骑,拔足而去,刚要疑心自己遇了幻景就瞥见那一脚蹄迹,留着温热。    
    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涧上狭路,我们伫足,待马帮从旁经过,看他们远近逶迤于山麓,是这片天地间驾御风土的负者行者。转念间明白,他们行走千年,早与这地老天荒融成一片浑然不变的眉目,时光在山川停伫也在他们的身影停伫,我们从天外的突然闯进,倒才是个冒失的行者过客。    
    自怒乡丙中洛到藏地察瓦龙,步程90华里。日出上路,林霏初开,满眼蔚然深秀,鸟鸣声上下翻飞与江水涌流相和,马帮鱼贯而行,层林泛起细涛;林尽处,刀峰壁立,栈道是紧傍崖壁赶马人凿出的一狭裸岩,仅容一人得过,裸岩燧石犬牙交错,踩踏于上只觉森森闪着寒光,栈道下数丈,江水湍急,从崖上俯望却是一团和气,如白羽织就的毯,优柔地平展开,微浪起伏唤着人纵身投下沉睡进去。日照江峡,鹰影飞掠峡壁,泳入轻云。汗湿气短时不由得羡慕这大翅的飞鸟,可以飞越关山,俯观如画山川,若山川入画,滇原上当是一幅青绿山水,一路画锋着力,由浓至淡,而滇藏交界,正是力尽。入藏,无植被覆盖,满眼黄褐,许是久曝骄阳之下气血也渐渐暴烈,藏地的路是坏脾气的汉子,一丝微风就招惹得狂沙漫卷飞石走砾,兼上个人行马踏,就更发雷霆,轰起灼热烟尘迷住人的去路;藏地的路也是性情不定的旷野女子,前一刻还在乱石中沿着峭壁小心盘升,转眼已在荒原上迎着青天朗日摊开壮健的四肢惬意地伸展开去让人畅行。女子豪放,不以胭脂粉红的繁花做饰,只喜欢簇簇丛丛的仙人掌做衣上蕾丝,如斯草木,竟列着参差队形,傲立路旁,努出浑身气力梗着根根硬刺,提醒闯入荒原的过客,他们才是这里的王。马队行进,仙人掌的阵仗岿然不动,横眉立目努着硬刺严阵以待的模样,赶马人一路唿哨着跃然走过,烟尘未散,这边厢梗刺御敌的仙人掌力透团茎,“扑”地在头顶,努出一朵黄花,黄花灿烂无比,开花声惊动四野,让马队中头骡腾蹄。    
    烈日中穿行。高原上,江声日渐遥远,马队踽踽独行,身前身后,白烟蒸腾,目眩,恍惚回到太古混沌,天地一体的青白莽雾,不辨西东,步步踩的,尽是虚空。一时间幻想天象生异,有天神被晒得怒了,一口将太阳吞了去,日蚀突降,一片森黑寒寂,可敌不过灼心的烫,神又嗷叫着吐出红阳,可世人终究偷得了浮生的半刻清凉,那烈日浸了神的津液,再现时,总会煞去几分威,多几缕柔光——太阳端好,硕大地悬在头顶,不急不徐地炙烤着一众生灵。沟壑纵立,土色绵延,峰回,路转,一样的峰立在面前,一样的路在峰间盘旋。察瓦龙越发是平沙里的一座海市越发遥远,已让人心脑空寂,全然忘却来处与去向,仿佛生来就是这样行走,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从尘中来,归复尘中去。    
    日终将不蚀,但总有怜悯体恤的心。傍晚便落影沉山,苍鹰抖落两翅熔金的日色,收束身影栖落在仍滚烫的高岩。看一队马帮在崖下歇宿,沐起晚风的清凉。一路行来,我们早已不成形状,可赶马的汉子许是情近故乡,虽是一张黛黑的颜面,汗泥纵横,可两眼却矍矍地放出神采,仿佛是高地之阳不甘隐在群山之后,遥遥折射在藏人眼中的一道光。半赤的腿足上,荆棘勾挂,新痕旧伤血迹斑斑,可不及濯洗查看就又元气洪亮地驱喝群马漫野觅食。欢声震醒山林,转眼间四野松柴飞聚焚身似火,一缕幽蓝精魄,腾烟。远远地人影憧动,篝火焰焰作舞,松明迸裂声是舞之节拍,火星一空飞溅,不愿寂灭就做了天上星子,遥遥地映着江水呜咽,伴赶马人诵经声入眠。赶马的汉子睡去,露天如室,松火如烛,江涛若低鼾,山气如岚。    
    我们在帐篷里沉沉地睡着,自然明白,纵使跟他们一遭同路,也全然不比他们的自在悠游,没有魄力守一回天地法则,裼裘而行,席地当床,而他们才是自然的赤子,能与宇宙,抵足而眠。    
    


第二部分游来歌(4)

    下篇——    
    天地间,纵使销骨蚀形,也要游吟山川,放出一脉的喜欢。将命悬于一弦,峥棕有歌,一刹,飞天。    
    五月的风撕裂晨云,一早起来,赶马汉子正多,失了骡子楚木。    
    骡子去吃夜草,山上滚石,楚木被找到时,褐色的眼睛微睁,仍有对命运的不忿。    
    马锅头正恩,主持楚木的超度,正多剪下一绺棕毛,小心珍藏在怀。伸手去合楚木眼帘,手掌颤动,楚木长长的眼睫在主人掌心划走如秋苇拂波,这一世的缘,擦身过。    
    栎叶落,楚木轻轻滑动,江声低唤,茅草倒伏,齐送楚木上路。    
    失了骡子楚木的正多赶马走在栈道上,小心看护他的四头骡。    
    每天清晨为骡上驮,总在走得最稳的母骡德拉姆的驮上端放楚木的鞍,与鞍同行,每遇颠簸,正多从不离骡半步,轻扶住鞍侧。    
    马帮宿营歇息,正多为骡卸驮,摩挲德拉姆的背白烟蒸腾——“骡子可怜,背的东西重如雪山,走慢了还会遭人怪责。”    
    正多坐在草地,看公骡母骡嬉戏,喝一口青稞酒,两眼放出哀光——“骡子高兴时能打滚,不高兴却没法说出自己的委屈难过。”    
    正多为赶马人扎西、正鹿斟上一口青稞,金黄的飞蠓在酒里停落——“骡子里数楚木最漂亮,蹄子最直,走路最硬,金辔闪闪能独自带骡群走过万水千山再回还。”    
    扎西抚弄妻子挂在他颈子上的佛珠。正鹿摇晃着滑进夜色去会坡底村子里的姑娘,送去蓝蓝的松石镯。正多垂着头,一脸愁苦——“每次回去媳妇孩子都来迎,不见了楚木她们会哭。”    
    柴火明明灭灭,闪着惺忪的眼,山后吃草的骡马远远地打着响鼻,向山这边的人报着平安。正多倚在货驮,拿起一根松明为火加薪好让它们振作精神听他诉说,举着松明的手走到半空,正多就沉沉睡去,口中喃喃,分不清鼾声还是话语——“画眉胆子小,见水就要跳,白嘴唇喜欢吃苞谷,不喜欢吃青稞,德拉姆腿上的痈再有两天就好了,楚木,是我最心爱的骡。”    
    柴火熄灭。    
    骡子去了,路还得赶,几天后,赶马汉子正多重新有了笑颜。    
    正多挥舞竹棍呼呼生风,踢弄路边的铁皮筒与同伴们一路冲锋,铁皮筒瓮声空鸣,在人脚马蹄间穿行,风石野草不甘寂寞,山风卷起铁皮筒抛向山石,山石挺起刚硬的胸弹向草丛,荒草霍霍磨亮草尖,叶锋闪过,露珠飞溅,铁皮筒快乐地跃向山涧。    
    正多喜悦像飞翔在山谷的铁皮筒,孩子般灵巧的背影踩着弦子的舞步向前行,悠悠唱起让晚风沉醉的赶马调,德拉姆正迈步攀登,回头看一眼正多饱含深情,昂然一跃纵身登上土坎一声长鸣。    
    正多端坐高崖迎风向峡谷眺望,峡谷开阔怒水流淌,正多冲天一啸吼裂苍崖激起荒林中栖息鸥鸟,赶马的汉子们旋起马鞭扬声高和,山鸣,谷应,一江两岸,晚云涡涌,金石激荡。    
    马队逼近碎石坡,传说中的死地,让赶马人梦里惊起的山隘飞鸟不过。    
    赶马人不再调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躬身前行,马铃声如珠落银盘嘈切绵密,正多一脸肃穆,默默颂着平安经为骡子散上香草祈福安宁。    
    午阳高照,高照的午阳下阔大的冰川蓝天倒挂,寒光凛冽,如闯入月华。    
    不是冰川,是一山耀白的碎石沙,从百米高拔的童山水银泻地,直直冲进江峡,山顶微风吹过,流沙碎石向山底飞下,挟风势山势势若千钧利刃,马队经行,常有人马转瞬不见身影。    
    高原上满眼土色浑浊,造化之手竟在这里开出一道气象不染尘埃冰芒刺目,是怒江神女临江梳妆留下鉴照天地的银镜,千年兀立超拔凡俗。过路人每一迟疑被她的美眩住,便被她收去精血,滋养自己一身冥灵魂魄,清明玉露。莫非无论天界人间的绝美,都须以身相殉?山川噤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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