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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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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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当包工头,当小老板,挣大钱,然后,再生一大堆孩子,然后,一大家子人就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然后,一大家子人就像这样热气腾腾又香又甜地围着一张桌子过上一辈子。
    他说,他在临出门的时候望着赵美美的房间望着赵美美在房间里布置的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嗅着赵美美在房间里留下的每一种细微的味道,这样对自己说,我是真想这样过呀,我是真想这样过上一辈子的呀! 可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不全是这样,好像他只是想去找找金大虾。去找他做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他好像只是想去找他说说话,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想起来,金大虾好像是这城里他惟一可以去找找说说的人了。
    然而见到金大虾的时候,一切又变得那样简单。
    金大虾在工地上杵着腰站着,用眼睛仔细打量着已经砌好的一面面墙,看见郭金平,就说,你小子,事情办完啦? 回来啦? 没有。郭金平说。
    没有就去办,办好了,就回来,我这儿这几天还真缺人手。金大虾撅起屁股,盯着一条砖缝,说。
    我想走了。也不住这儿了。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也行。金大虾直起身来,看看他,拍拍手上的沙灰,说,那等会儿叫小虾领你去,拿拿你的工钱。
    我不要钱。郭金平说。
    金大虾眼睛一亮,盯着他看了看,说,你小子,我还真看不出来! 还真算是个讲义气的! 也行,这钱就存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缺了什么时候来我这儿取。
    郭金平点点头,就不跟金大虾说了,转身朝工地的大门走。他来到那个工棚前,推开了门,重新躺到了床上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滋味才像一匹马一样冲到了他的跟前。那是他这几天来一直放不下的滋味,那是他和他妹妹一齐养过的惟一的一匹马。这时,他又重新看到了那块石棉瓦,这时,那块石棉瓦的皱褶里藏着的心事又重新一点一点爬了出来,这时,他看看那块石棉瓦,他摸摸揣在怀里的刀和同刀偎在一起的那张写着顾红燕名字的纸,终于觉得有一种力量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仇恨的力量。仇恨像一匹烈马,此时,在郭金平的心里又一次冲撞开来。
    他一翻身爬起来,出门,冲那幢妹妹跌下来的高楼拍拍屁股,冲那块妹妹撞击过的水泥地拍拍屁股,看都不看一眼,便走上了那条灰扑扑通向城里的路。
    原来他来找金大虾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工地的,原来他来看看这个工地就是为了看看这间工棚的,原来他来看看这间工棚就是为了要来这床上躺一躺的,原来他来这床上躺一躺就是为了咂摸咂摸那股熟悉的滋味的。
    赵美美也有一张床,赵美美不仅有一张床赵美美还天天让你上去躺。你在赵美美的床上躺过了你才知道这人可以活得像蜜一样甜,你在赵美美的床上躺过了你才知道她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蜜是怎样甜的才有了那张床。那张床就是你郭金平的! 那蜜一样的滋味就是你郭金平的! 你郭金平就是再修八辈子也修不来这样的福分! 你郭金平就是八辈子都做牛做马也做不出这蜜一样的人! 可是,这几天不知为什么,郭金平一边在这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床上躺着,一边却想着工棚里那张废木板钉成的床。一边抱着赵美美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身子,一边却想着妹妹僵硬而又血迹斑斑的神情。不知为什么,他这几天突然又想起了妹妹考取大学时在赵美美家瓜地里对赵美美说的话,他这几天真想再那样对赵美美说一次——你等我三四年,等我妹妹把书读了,毕业了,在城里分了工有工作了我再往你家送彩礼。
    可是,妹妹已经死了,妹妹已经死了就再也不用读书了再也不用毕业再也不用在城里分工作再也不用等了。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他没有希望了他就再也不会去说那样的话了,他没有希望了他跟赵美美描绘起希望来就磕磕绊绊的。好几天的夜里,他搂着赵美美热乎乎的肩,听着赵美美河水一样清澈而又顺畅的呼吸声,他就想,也许,你郭金平这辈子就只能顾你妹妹这一头了,也许,你郭金平这辈子就是没有赵美美的命了。好几天的夜里,他总是在想到这儿的时候眼睛就偷偷湿了,他总是在想到这儿的时候真想一把把赵美美推醒,然后,对她说,你别等我了,你还是重新找个人嫁了吧! 可是,他不敢这样说,他好几天的夜里话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敢这样说,他不敢这样说的原因很简单,他怕赵美美一听他这样说就疯了,他怕赵美美·听他这样说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他再也不能失去赵美美了。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想,他就是妹妹还活着就是再有十个妹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他就是去把他们全村的人都问遍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他来找金大虾来看看这个工地来这间工棚的这张床上躺一躺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咂咂那种滋味品品那种仇恨的,滋味早就不堪回味,仇恨早就刻在了心里。原来,他来找金大虾也许是为了问问他该怎么办的,原来,他来这床上躺一躺也许是为了想想他该怎么办的。可是,他来了,又走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自己那天真的不应该再去理发店里找赵美美了。郭金平走着走着就想,也许,不遇上赵美美,自己这辈子就心安理得了。
    郭金平就去找李青。李青在开会,见到是他,连也在开会的院长都跟着出来了。
    你怎么? 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青看看站在身后的院长,不知道该说什么。
    院长就问,你是刚从家里来的吧? 怎么,是不是又有什么困难了? 要有什么困难你就说,不行你先到我办公室坐坐,一会儿散了会,就吃饭,吃完饭下午再去财务领点钱,然后,我们派车送你回去。
    我不吃饭。郭金平搓搓脚,说。
    怎么能不吃饭呢? 都快到中午了。院长看看表,说。
    我也不要钱。郭金平又搓搓脚。
    你不要钱? 那你……院长扶扶眼镜,看了看李青,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只想再问问你们,我妹妹,我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郭金平抬起头来。李青看见,他满眼睛都是焦渴和疲惫积攒出来的血丝。
    你怎么还这样问啊? 你怎么还这样问呢? 院长深深皱起了眉,你妹妹的死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医院的结论,公安局的结论,你来问我,我照样得问他们! 那,我妹妹是不是真的疯了? 郭金平还想问。
    院长一下抬手指着他,说,你这个人! 你这个人! 我看你才是疯了! 院长说完,转身进了会议室,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
    郭金平站在过道里,李青也站在过道里。郭金平看看李青,李青也看看郭金平。郭金平张口想说点什么,李青忙摇摇手,指指会议室。郭金平又想张口说点什么,李青又摇摇手。郭金平就点点头,冲李青指指楼梯口,折返身走下楼去。
    他听见李青拉开了会议室的门,他听见会议室的门最后被李青轻轻掩上。
    你们干脆告诉我呀! 你们干脆告诉我就说我妹妹肯定是疯了不就行了! 你们今天要是这样说了,也许我今天就真的这样认了,我认了! 我真的认了! 我真的认了也许我就没什么仇没什么恨了,也许我就可以好好去和赵美美过日子了! 可是,你们不说,你们啥都不说! 你们就是不说! 那个篮球场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郭金平伸鼻子嗅嗅,好像还能感觉到妹妹热乎乎的体温,好像嗅着嗅着妹妹也就几大步蹦到了他的面前,嘴里热乎乎的气扑在他的脸上。郭金平这么一恍神,眼泪就被大滴大滴恍了出来。
    他又来到了银行对面的街上,又站在了那棵梧桐树底下。他看看对面的银行大楼,又看看旁边的梧桐树。他看看对面的大楼,又看看旁边的树,想了想自己原来站在这儿的样子,随后,就又笑了起来。他对着那棵树笑,恶狠狠地笑,笑到自己都感到恶心起来,才对着那棵树说,你真他妈逗,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你怎么还这么细,连我都长这么胖了你怎么还这么细,你还在这儿站着又还这么细你算是白活了,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死了比活着好。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太阳就像一个记忆中遥远的火塘,只要郭金平一抬头,就看见了妹妹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见了母亲和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见了整个村庄被火光映红的脸。
    郭金平拔脚就朝回走,他想,明天! 他想,明天我就要杀了他们!
    3
    可是,等郭金平推开赵美美的家门时,一切又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赵美美坐在饭桌前,一桌子饭菜的热香正在黄昏的余晖中扑打着她的脸。一听见门响,赵美美的脸上立刻划过一道火热的光,一看见郭金平走进来,赵美美的脸上立刻显出了惊惶,随即,便是笑,仿佛一桌子的饭菜立刻就跟着沸腾开来。她朝郭金平迎上来,仿佛一桌子饭菜的热香都朝郭金平迎了上来。
    你去哪了? 我等你一天。快吃饭吧,你肯定一天都没吃了! 赵美美接过郭金平脱下的衣服,推着他坐到了饭桌前。
    我去找金大虾了。郭金平这样顺嘴答了一句,立刻,他就觉得他和进门前的他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了。就像一个浑身燥热的人一猛子扎进了一潭清凉的水里,燥热还在,可是,清凉却让他不能自拔。
    你去找他干啥? 赵美美在饭桌上摆好了碗,倒好了酒,又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在郭金平的碗中,问。
    我去,我去找他,我去跟他说,说,说我要在他那儿好好砌墙了。郭金平的口中悬了一口酒,怎么也咽不下去。
    真的! 赵美美一慌,筷子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一把抱住郭金平,问,真的! 你别抱我! 你吃饭你抱我干什么! 郭金平推了赵美美一把。
    赵美美被推得歪了歪,但根本不知道似的,又一把抱住郭金平,说,我不管!我不管什么吃饭不吃饭的,我就要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郭金平看了看赵美美,似乎又为自己的举动愧了心,只好叹口气,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点点头,说,真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赵美美忙着又朝郭金平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说,那咱们就可以朝着挣钱的路上奔了! 你别倒了,我不想喝了。郭金平懒懒地说。
    不喝了? 累了吧? 那,那咱们吃饭,吃了饭早点睡,你出去一天了,太阳又烈,是神仙都该累了。
    不吃了。郭金平推开碗,站起来,说,我怕是真的累了,我躺躺,喘口气。郭金平径直朝卧室走去,身后,是赵美美满眼睛不知所措的光。
    又是这张床了。只要他一躺上去,那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滋味顿时铺盖在身上。又是这张床了,这张承载了郭金平所有幸福的床,只要他一躺上去,幸福就从他的心底泉水般汩汩地涌,只要他一躺上去,他就愿意这一辈子都用自己的身体去丈量赵美美带给他的这种无边无际的幸福了。
    可是,妹妹。可是,妹妹死了。可是,妹妹不仅死了还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可是,妹妹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后妹妹的死就再也没有人管了。可是……这个时候,郭金平心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突然觉得,他身下的这张床就快要被这声音掀翻了。或者,已经掀翻了,他突然就和床一起掉进了这声音的波涛之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疯一样地顺流而下。他碰到了床的脚,床碰到了他的头。他抓不住床,床挨不上他。他就这样翻卷着,两旁,是林立的高楼和高楼中林立的目光,他突然觉得,他快要被淹死了。
    赵美美的头这时在门框上顿了顿,望着脸色蜡黄的郭金平,叹了口气,接着,就走进来,在郭金平身旁坐下,问,你怎么了? 饭也不吃,你是不是病了? 郭金平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吃腻了? 要是吃腻了,我现在给你重新做别的去。挂面、包子还是馒头? 郭金平又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在这城里呆腻了? 要是呆腻了,咱们明天就走,咱们去省城。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我也只去过三四回,咱们明天就去,好好地玩几天,对了,省城的东西又多又好,到时候,咱们好好逛逛,我要好好给你买几样东西。你说呢? 赵美美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晃郭金平,像是想把他的声音晃出来。
    郭金平还是摇摇头,说,我哪能胡乱花你的钱,我一个大男人自己不把钱挣来给你花我还花你的钱,我还算啥男人呢? 赵美美听了,心里一酸,说,那我的钱不是你的钱? 郭金平坐起来,瞪着她,瞪了好一阵,才问,美美,你是真的想对我好?赵美美就点点头。
    你是真的不嫌弃我这又穷又呆的样? 赵美美摇摇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点点头。
    说,只要你不嫌我带着个孩子就行。
    可是,可是我真想求你。郭金平一翻身从床上下来,立在了赵美美跟前,说,我求你不要对我这样,你对我太好了,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好! 行不行? 我求你了!赵美美就点点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摇摇头。
    摇着摇着,眼泪就摇出来了,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心里。我知道,你就放不下你妹妹的事。赵美美说,我知道,你要是不把你妹妹的事弄明白了,你的心里,就装不下我。
    郭金平一屁股蹲在了墙角里,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憋着头,像是要把一肚子的委屈都憋回去,说,可我妹妹她死了! 你说难道就这样让她死了不成? 你说她就这样死了,你的心里不憋闷吗? 赵美美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可又想了想,还是一咬牙,接着往下说开来。她说,憋闷! 谁不憋闷! 可你憋屈又有啥用? 咱乡下人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咱乡下人的命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的命! 咱乡下人的命贱,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哪来得及去想,活着的人还要忙着奔自己的活路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城里人说你妹妹咋了,你妹妹就咋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金平,你要是有办法你来这儿半年多了你怎么也应该想出办法来了,可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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