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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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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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伤感。”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热拉尔·德·奈伐尔的《茜尔薇》与和贡堡有关的那部《墓外回忆录》完全一样,拥有似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和“斑鸫的啁啾鸣叫”一类的感觉。最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这种淡淡的回忆数量更多,它们显然不再那么偶发,因而,依我看来,也就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是诗人本身占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带着更多的怠惰,有意识地在一个女人的例如头发、乳房的气息中觅寻给人灵感的类比,启迪他写出“广袤而浑圆的穹苍”和“火焰旗和樯桅济济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忆起波德莱尔的那些诗篇,作为上述那种被搬移的感觉之基础的诗篇,以便最终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我已从书房下楼,来到楼梯底下。一下子已身临大客厅,在一片欢庆中,我很快感到这次聚会与我从前参加过的大不相同,它将对我带上特殊的色调,具有崭新的含义。确实,我一走进大客厅,尽管我心中一直那么毫不动摇地坚持我刚制定的计划,却出现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对我所致力的事业提出最严重的异议。无疑我将击败这种异议,然而,就在我继续斟酌自己身上创作这部作品的条件的时候,它却以重复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于使我犹豫不决的考虑,不时打断我的思路。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迟疑不敢认出这家的主人和宾客,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全都仿佛“化了妆”,那普遍地扑了粉的脑袋使他们的模样全变了。亲王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仍然象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所感到的那样,带着童话国王那种傻愣愣的善良样子,但是这一回,他不只要求来宾带上这种标签,自己也依法炮制,他给自己装上了一部白色的胡子①,双脚似乎穿着沉重的铅鞋步履缓慢,仿佛承担起了表现某个“人生时期”的任务。说实在的,我是靠着一番推理,从他在某些部位尚存的旧时模样推断本人正身,才把他认出来的。我不知道小弗桑萨克往自己脸上抹了些什么玩意,可就在别人有的把胡子一半染成白色,有的则只是把唇髭染成白色的时候,他却不受这些颜料的约束,居然找到法子使自己脸上堆满了皱纹,眉毛一根根竖起。况且,这一切同他全然不相称,结果他的脸仿佛变得饱经沧桑,黑黝黝的,一本正经。这使他显得老气横秋,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年轻人。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即在此时,我听到有人叫一个蓄着银白色的外交官唇髭的小老头夏特勒罗公爵。在这个小老头身上,唯有目光中残余的那点依然如旧的神色使我得以认出我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时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人。象这样,尽力撇开乔装改扮的内容,凭藉记忆的努力补充残存的本来面目,我终于鉴别出了第一个人;对他,我的第一个想法,也许只是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出现过的想法是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那么活龙活现地化装成老人,使我在认出他之前先犹豫了一下,那些大艺术家,扮演与他们本人迥然不同的角色登上舞台、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时候,观众尽管已经从节目单上得知真情,在爆发出掌声之前,仍然会感到犹豫,惊讶一阵子。
  
  ①他的上髭也是白色的,仿佛在上髭后面仍然是小拇指的故事中冰冻的森林。它似乎使变僵硬了的嘴唇不便开合,而一旦效果产生,他大概该把它摘下来。——作者注。
  就这一点而言,所有那些人中最不同凡响的是我个人的对头,阿让库尔先生,这次午后演出会上货真价实的顶儿尖儿。他不仅装上了一部不同凡响的白得不象真实的胡子,取代了他那刚刚花白的胡子,而且(有许多细微而具体的变化能把一个人变得瘦小或魁伟,更能改变其外表特征、品性),这个人竟成了个老叫化子,再也没有丝毫令人尊敬之处,他往日的一本正经、死板生硬的样子我记忆犹新,使他那老糊涂的脚色显得那么真实的还有,他的四肢在微微地颤抖,平昔高傲的脸上肌肤松驰,还不时傻乎乎地露出至福的憨笑。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化妆艺术已超出了原来的限度,成了人格的彻底改变。实际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枉自向我肯定他就是阿让库尔,是他让人观赏到这滑稽可笑的画中景象,我若要找回自己熟悉的那个阿让库尔的面容,就得穿透一张脸上连续多少个变化,但他还是只拥有他自己的那具躯体,可脸部已与他本人迥然不同!这显然已是他在不毁坏自身的情况下可能引导它到达的极限;最自负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躯只剩下抖抖索索的稀巴烂布片。回想起从前在阿让库尔脸上偶尔露出的、一时冲淡他那高傲神态的笑容,我们才得以在真正的阿让库尔身上勉强找到我曾看到过那么多次的形象,我们才可能勉强弄明白这位智力衰退的老旧衣商的微笑曾存在于以前那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脸上。然而,假定阿让库尔所以微笑的意向是一致的,由于他的脸相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目光中用以表达这个意向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结果表达出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竟象是另一个人的表情。面对这副惟妙惟肖的老糊涂相,我发出一阵狂笑,他对自己友善的丑化与夏吕斯先生遭了雷劈还彬彬有礼的悲壮方式如出一辙,使他俩都得到了软化。化身为滑稽的垂死者的阿让库尔先生仿佛是个被拉比什夸张了的勒尼亚①,同正经八百地向所有给他打招呼的不值一提的人们脱帽答礼的李尔王夏吕斯先生一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然而,我并不想对他呈现的离奇幻影说出我的赞赏。并不是积怨阻止我这么做,因为他竟变得与本人的差异那么大,使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他慈眉善目、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而往日的阿让库尔目空一切、誓不两立、鹰视狼步。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化之大使我一看到这难以表于言辞的怪相、滑稽可笑的白色人物,堆成返老还童的杜拉吉纳将军模样的雪人儿,一看到这就觉得人能象某些昆虫那样进行脱胎换骨的蜕变。我仿佛正透过自然博物馆富有教益的玻璃橱窗,观看最敏捷、对自己的外形最有信心的昆虫能变成什么样子。面对着这只与其说是蠕动,不如说在颤动的软体蛹,我已无法唤起我心中历来感受到的对阿让库尔先生的那种情感了。然而我缄口不语,我并不称道阿让库尔先生让我们看到这样一种景象,它仿佛拓宽了允许人体转换变态的界限。
  
  ①让—弗朗索瓦·勒尼亚(1655—1709),法国诗人,曾把一笔丰厚的遗产用于旅行,这里普鲁斯特把他与佩里雄·德·拉比什相比。
  而在后台,或在化妆舞会上,人们夸大辨认乔装改扮者的难度,甚至一口咬定认不出来,这么做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这儿则相反,某种本能告诉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这种感觉掩饰起来。我感到不管是艰难还是不可能于对方均起不到任何奉承的作用,都因为形貌变化并非出于自愿。而且这种变态最终地使我发现在走进这大客厅的时候不曾想到的东西,那便是,任何聚会,哪怕它再简单,当它是在我们很久没有涉足社交的情况下举行的,只要它汇集了几个我们以前认识的人,便会给我们化妆聚会的感觉,觉得它是所有聚会中最成功的一次,是使我们由衷地为别人感到“惊奇”的聚会,可是,一旦聚会散去,他们长久以来非由自主形成的那副嘴脸却不可能通过卸妆而消失。使我们感到惊奇了吗?唉,我们也在让别人感到惊奇呢!因为,我在寻求给那一张张面孔安上它们应有的名字时所遭遇的困难,仿佛也是大家看到我这副嘴脸时所感到的。他们或者就象从来不曾见到过那样对它不再留意,或者竭力想从目前的外貌中离析出一个不同的回忆。
  如果说阿让库尔先生刚才表演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节目”,它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无疑将是他的诙谐所呈献的最惊人的异象的话,那么,这却象是一个演员在大幕完全降落前的一片笑声中最后一次登上舞台了。而如果说我已不再怨恨他了,那是因为在重新获得童稚纯真的他身上,已不复存在他对我可能有过的蔑视性质的任何回忆,他一点都不记得还曾看到过夏吕斯先生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这或者是因为他心里已经一点儿都没有了这类感觉,或者是因为,这种感觉要想传达到我们身上必须通过具体物质的折射,一次次折射使它们走样走得那么厉害,以至它们在传递过程中完全丧失了原有的含义,而且阿让库尔先生,由于无法具体地说明他依然那么坏,也无法抑制他永远吸引人的快活,他仿佛是个善良人。说他是个演员实在言过其实,掀开他所有的意识和情感,他倒象是一只颤动不止的玩具娃娃,装着一部白羊毛胡子,晃晃悠悠地在客厅里溜达,好象这里是木偶戏剧场,既科学、又富有哲理的木偶戏剧场,他被用在一篇悼词中或巴黎大学的一堂课上,用以唤醒人们对一切事物的虚荣心的认识或用作博物学的范例。
  这些玩具娃娃,然而,当我们面对着这些木偶般的老人,想把他们与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个人联结在一体中的时候,我们还得同时在木遇背后的的好几个平面上进行观察,这些平面给予它们以深度和迫使我们进行一番心灵的探索,因为我们在观望它们的时候,不得不同时用眼睛和记忆。浸泡在岁月非物质色彩中的玩具娃娃,是使时光显形外露的玩具娃娃。通常,不可见的时光,为了变成可见,而去寻找物体,不管在什么地方,物体只要被它碰上便会被它攫住,在它们身上打出它的幻灯。就象过去在贡布雷我房门把手上的戈洛①一样地非物质,这个新的、如此难以辨认的阿让库尔在此仿佛是他使之部分可见的时光的启示。在构成阿让库尔的脸面和他这人物的新因素中,我们能读出某个年岁数,辨认出生命的象征外貌,不是象它平常显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面貌,即往常的面貌,而是真实的面貌,如此多变的氛围,致使夜晚,自负的老爷也把自己漫画化了,象一个旧衣商。
  
  ①幻灯中的人物。
  况且,这种变化,这种真正的异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仿佛正在越出博物学的界限,当我们听到一个名字,我们感到惊讶,同一个人居然能表现出不是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新的不同类型的特性,而是另一种品性的外部面貌。这便是时光从某位姑娘身上得出的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就象它对阿让库尔先生那样,但这种可能性虽说尽属相面术或体表上的,却似乎具有某种精神上的内容。如果五官在变化,以另一种方式排列,如果它们以惯常式地比较缓慢地获得布局平衡,它们便会以另一种外表带上不同的含意。以至会有这样的情况,有一女子,当初我们认识她的时候,身材干瘪,在她身上出现了变化,诸如脸变得认不出来了,长圆了,鼻子出乎意料地长出了鹰钩,这些变化令人感到惊讶,甚至惊喜,它往往就象我们听到她说出某个我们绝不会想象会出自她之口的敏感而富有深刻含义的词,或者看到她做出我们绝不会期待她能做出来的某个勇敢而高尚的行动时所感到的那种惊喜。就在这只鼻子、这只新鼻子的周围,展现出我们都不敢抱有奢望的境域。善良、温柔,过去不可能的,随着这些日子的到来变成可能的了。面对着这张脸,我们会说出对从前的那张脸连想都想不到的话语。新的脸部轮廓蕴含着另一种性格特征;冷酷瘦削的女儿家变成了怜老惜贫的厚道太太。这已不再是在某种动物学的意义上,象对阿让库尔先生来说的那样,而是在某种社会的、道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是另一个人了。
  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象我今天所在的这种下午聚会便是某种比过去的形象珍贵得多的东西,它仿佛在我面前连续不断地展现出一个个形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切形象,它们分隔现在和过去,更有意思的是离析出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关系。它便是我们过去所称作的那种视界,然而是岁月的视界,不是一时的视界,不是一个身在时间的能导致变形的透视中的人所拥有的视界。
  至于阿让库尔先生曾经眷恋的那个女人,如果考虑到似水流逝的年华,她的变化可谓不大,也就是说,她的脸还没有完全衰萎,不象一个被抛入深渊之中随着坎坷的身世也变形走样的人,这种深渊,我们还只能通过同样劳而无功的比较才能表示出它的方向,因为我们只能在空间世界进行这些比较,而不管我们把比较的方向定在高度、长度或深度上,它们所能给的唯一的好处是使我们感觉到这种难以想象、却又不可忽视的尺度的存在。要想给那些面孔一个名字,就必须实实在在地回溯岁月之河,继而,这种必要性迫使我作为反馈,给这些我不曾想到的岁月以现实的位置,使它们重新得到安定。就这方面而言,也为了免得受空间表面一致之骗,一个象阿让库尔先生这样的人的全新面貌对我是个深刻的启示,启迪我认明铸造年份的现实,它通常对我们是抽象的,而现在就象有些矮态树木或高大的猴面包树,它们的出现告诉我们经度将有变更。
  所以,生活在我们看来竟象童话仙境,一幕一幕地让我们看到婴儿变成了少年、成人、弯腰弓背走向坟墓。而仿佛就是通过一些永恒的变化,我们才感觉到在那些每隔相当时距抽取的人样之间存着那么大的差异,感到自己与他们一样,也遵循着这条法则。他们仍然是他们,但已不再象他们,因为他们的变化那么大,而正因为他们仍然是他们,才不再象我们从前看到过的他们了。
  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少妇,现在白发苍苍、拱肩缩背成了个凶狠相的小老太婆,她仿佛指出,人到了一出戏最后的嬉游曲时必然会被乔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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