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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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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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少妇,现在白发苍苍、拱肩缩背成了个凶狠相的小老太婆,她仿佛指出,人到了一出戏最后的嬉游曲时必然会被乔装打扮得让人认不出来。可她的兄弟身板依然那么挺拔;与他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令人惊讶的是他那高雅的唇髭,在他年轻的脸上居然变成了白色。迄今全黑的胡子上的几片花白使这场聚会上的人物景象变得郁郁寡欢,它们就象出现在树木上的最初几片黄叶,我们还在满打满算指望过一个长长的夏季,但还没有开始利用,便已发现秋天降临了。而我自童年时代以来,由于接受了某种既来自我自身又来自其他人的决定性的影响,一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以致从所有那些人身上发生的变化上,我第一次发现时光的流逝,从对他们而言的时光流逝联想到我的似水年华,我不禁大惊失色。而他们的本身并无好恶的衰老却在告诉我老之将至,令我大为伤感。而且,老之将至还在通过话语一次接一次地向我宣告,它们每隔几分钟对我来一番棒喝,就象终判的号角。第一个说出这话的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刚看到她从两行好奇的人群中走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高贵的服饰和卓绝的美容手段正对他们那些人产生作用,在这颗棕发头颅前,在这黑色花边衣翼中显露出一点裹金缠宝的鲑肉色躯体前,他们激动,望着那带着世代相传的起伏线条的胴体,就象望着一条年岁久远的神圣的鱼,鱼身上堆满宝石,是盖尔芒特家族守护林的化身。这位夫人对我说:“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见到您真高兴!”出于我作为贡布雷年轻人的自尊,我任何时候都没把自己算作她的朋友,真正地介入盖尔芒特府所过的神秘的生活,她的朋友,如同那些已经作古的人,象布雷奥代先生、福雷斯代尔先生、象斯万那样,我真该感到受宠若惊,可我首先感到的是不幸。我自忖:“最老的老朋友,她言过其实了吧。也许算得上最老的之一,可我难道真的……”这时,亲王的一位侄儿来到我面前,对我说:“您是老巴黎了。”过了一会儿,有人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到这里的时候曾碰到一位叫莱杜维尔的青年,我已记不清楚他与公爵夫人是什么亲戚关系了,但他有点认得我。他刚从圣西尔军校毕业,相信他将能成为我的稔友,象从前的圣卢那样,他将能给我谈谈军中情况,有什么变化,我对他说过呆会儿再找他,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用晚餐,他为此很感谢了我一番。可我在书房里遐想,呆得太久,他留下的短简是要告诉我他不能等我了。并且给我留下了他的地址。这位我渴望得到的朋友在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顺致敬意,您的小朋友莱托维尔。”“小朋友!”我过去不就是这样给比我大三十几岁的人们写信的,例如勒格朗丹。什么!这个少尉,我把他当成圣卢那样的朋友。他却对我自称小朋友。可这毕竟不会是自那以来军旅中的做法发生了变化呀,其实我对莱托维尔先生而言已不是个朋友,而是一位老先生了。我想象自己已进入莱托维尔先生的连队,就象我自以为的那样,成了他的一个哥们,岂知我与他之间隔着无形的双脚规的间距,我没料到,它把我放在离这位年轻少尉那么远的地方。对这自称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么遥远,真的成为一名老朽了吗?
  几乎紧接着有人谈到布洛克之后,我问是小布洛克还是他父亲(我不知道他已在战时过世了,据说是因为看到法国遭到入侵忧愤而死的)。亲王说:“我不知道他还有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不过,很明显,我们说的当然是老布洛克。”他笑着补充说,“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象个年轻人。他可能有几个儿子,他的儿子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吧。”而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同学,再者,没过一会儿布洛克便走进来了。确实我已在他脸上看到重叠着那张既无能又固执的面容,那很快便找到制动卡槽的轻微的摇头动作,如果说在另一面我没能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如果说我的回忆没有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赋予似乎已被剥夺了活力的他以生命的话,那我也该从中辨认出慈爱的老人们的那种博学的疲乏。我在刚步入生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一直不断地看到他。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同窗,一个少年人,我是用无意识地给予自己的青春——从那时起便以为自己还不曾过完的青春去测定他的青春的。我听说他挺显老,我惊讶地注意到他脸上那种不如说是衰老的人们才有的迹象,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实际上已经衷老,而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续多年的青少年制成的。
  就象有人听说我身体不舒服,便问我是不是担心得了现时正流行的感冒,另一位好心人则安慰我说:“不会的,容易得感冒的大多数是年纪还轻的人。您这种年龄的人不会再有多大的危险。”他们还肯定说全体医务人员都把我认出来了,他们低声传说我的名字,甚至,一个妇人胡言道是“用他们自己的用语说的”,她听到他们说:“这就是父亲”(这个词后面接着我的姓);然而,由于我没有孩子,她便只好求助于年龄来解释了。
  “怎么,问我认不认识元帅?”公爵夫人对我说:“我认识的人体面得多呢,加利拉公爵夫人呀,波莉娜·德·贝里戈尔呀,迪邦卢大人呀。”听她这么一说,我幼稚地抱憾没有结识被她称作老军团的残部。我本应想到她也只知道那个被称作老军团的结局。就这样,我们在地平线上隐隐瞥见的那点残余变得神秘而伟大,并且仿佛已关上大门,封闭了那个我们再也见不到的世界。然而我们也在前进,并且很快,我们自己也走到了对下面几代来说是地平线的地方。地平线在后移,那个似是结束的世界周而复始。“在我当小姑娘的时候,”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说:“我甚至还见到了狄努公爵夫人。老天爷!您知道我已经不是二十五岁了。”最后那句话让我听了恼火:“她不该说这话,这种话让个老太婆去说才是。”然而,我立刻想到她本来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至于您,”她又说,“您总还是那个样子。是的,”她对我说,“您让人惊讶,您总是显得那么年轻,”多么令人伤感的话呀,因为它只是在我们实际上,而不是表面上衰老的时候才有意义。她给我最后一击,补充说:“我一直在惋惜您为什么不结婚。话说回来,谁又知道,也许这样更幸福。本来,在您这个年龄战时就能有几个儿子了,如果他们被杀死,象那可怜的罗贝尔(我还常常念叨着他呢),那么,象您这么多愁善感,您是不会在他们之后再活下来的。”我还能够在那些同我一样、自以为还年轻的老人们眼里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来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实的镜子,当我把自己作为衰老的例子举出来,希望听到他们说一声“否”的时候,在他们望着我的目光里并没有显示出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只有我看待他们的那种神色,单一的肯定。因为我们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龄,然而我们却又象一面背对着自己的镜子,照着别人,看到别人的外貌。发现自己老了,对不少人来讲也许不会象我这么伤心。然而,首先,对待衰老犹如对待死亡,有的人对这种事淡然处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勇敢,而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较差。其次,一个从童年时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变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健康状况在使他不断推迟理想的实现的同时,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识到自己白白地丢了一天,这种意识那么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体的衰老的同时,却延缓了他心灵的衰萎,这个人,当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时间之中,发现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历调节的,他不可能一下子觉察到日逐一日点滴积累的全部年岁的时候,他会感到更加诧异,更加震惊。然而,造成我苦恼还有一条更为严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艺术作品中超时间的现实写清楚,使它们理智化的时候,我发现了时间的这种破坏作用。
  我不在的时候,在某些人身上连续不断地完成的每个细胞的更替已导致那么完整的变化和那么彻底的变态,使我可以在一个餐馆里坐在他们对面用餐一百次,却想不到我还曾认识过他们,就象揣测不出一位微行君主的权势或者一个陌生人的罪行。在我们听到他们的名字的情况下,这个比喻甚至有不足之处,因为,你可以相信坐在你对面的陌生人是罪犯或者国王,而他们,我认识他们,或不如说我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他们前后区别那么大,使我无法相信这竟是同一些人。然而,就象我想到权势或者罪恶的时候会作出的反应那样,这种想法很快便会给你的陌生人一副新的面貌,对这个人,当我们还不知其底细的时候,我们往往愚蠢地显现出倨傲简慢或殷勤奉承的态度,而同是在这副嘴脸上,我们现在却识别出了似是高贵或可疑的神色;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脸上,我力图寻找出什么能使我相信她是萨士拉夫人的迹象,最后我确认从前见到过这张脸,然而,这种认识对于我来说,已千真万确地异化了,那完全是对另一个人的认识,失去了我所认识的人的一切属性,就象一个人重又变成了猿猴那样,若不是名字和身份把我送上求解的道路,解了这个实属难解的问题的话。不过,有的时候,过去的形象也相当清晰地重新出现,使我得以努力作一番对照,然后象一个与被告当堂对质的证人,我虽然见过他,却不得不说:“不……我认不出来了,”差别是那么巨大。
  希尔贝特·德·圣卢对我说:“我俩单独去餐馆吃晚饭好吗?”由于我回答说:“只要您不觉得同一个年轻人一起单独用餐对您的名声有什么妨碍的话,”我听到周围那些人全都笑了,我急忙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跟一个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刚才引得大家发笑的那种话只有我的母亲在提到我的时候才能这么说,因为只有在我母亲那里我才永远是个孩子。而我却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判断自己的。如果我最终能够象她那样,录下我从牙牙学语以来完成的某些变化,那么这些变化现在也都已十分陈旧。因此我依然呆在那个人的地位上,他曾有一时使旁人超乎事实之前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仍然这么以为,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落后于事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事实上,刚才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发现什么变化了?我没一根银丝,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够问问他们那件可怕的东西明显表现在什么地方。
  无疑①,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只能在关于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给予我帮助,既然我已决定素材不能单由真正充实的印象、与时间无关的印象构成,在我打算用来镶嵌那些印象的真实中,与时间有关的,与人们、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有关的真实将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不会只注意给人们外表上的那些变异一个位置,我每时每刻都能举出新例的变异,因为,即在考虑我的作品的同时,虽说一开始撰写便已相当明确它中途不会因短暂的分心而辍笔,我却继续在向熟人问好,同他们交谈。况且,衰老的表现并非人人都一样。我碰到过有人问我姓什么,人家对我说那是康布尔梅先生。这时,他为了表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问我说:“您还总感到气闷吗?”当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对我说:“您瞧,这并不影响长寿,”就好象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①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他脸上,望着那两三处特征,希望通过思维把它们归入被我称作他本人的那个记忆合成中去,这个合成其实与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阵子他把脸侧过去,此时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囊肿,这个囊肿使他的脸变得认不出来了,它使他的嘴巴、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样子那么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痈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让他自己先提起这个痈更为合适。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对此矢口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问问他似乎缺乏感情,问他是怎么回事则有失分寸。他却继续大谈气闷,他问我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气闷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对他说依然如故。他又对我说:“啊!不对头,我妹妹气闷的时候比过去明显减少了,”那辩驳的口吻就象我的病情还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样不可,仿佛年龄也是那种药物之一,那类药物既然对戈古夫人曾有裨益,就应有助于我的健康,否则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随着康布尔梅一勒格朗丹夫人越来越近地朝我走来,我越来越担心因为没有对我已经注意到她丈夫脸上的那玩意儿表示怜恤而显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对我说:“您很高兴见到他,是吗?”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说:“他身体还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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