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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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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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她该扑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让人家请来了拉谢尔,给了她认为如果希尔贝特曾经爱过罗贝的话,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的场面以可能性,她的行为正可能是残酷的。“不,”她下结论说,“您瞧见了,这是头猪!”这种话居然出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口是因为她已经从与人为善的盖尔芒特家族这个阶层滑落到女伶社会,还因为她把这看作她认为还充满生命力的十八世纪的风度,最后还因为她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句话是在她对希尔贝特的憎恨驱使下说出来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拟象上。同时,公爵夫人还想藉此解释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对希尔贝特,或不如说反对希尔贝特的行为,甚至她对利益和对罗贝尔继承的态度。
  然而,犹如我们所作的判断有时会因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证明,希尔贝特,她无疑有些象她母亲直系尊亲属(当我请求她帮我介绍几位小姑娘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所指望的正是这种品性上的随和),经过一番思考,大概是为了不至让肥水流出家门,为我所作的请求找到比我能设想到的都要大胆的解决办法,她对我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把我女儿给您找来,把她介绍给您。她就在那儿,正和小莫特马尔和一些没啥意思的小家伙们聊天。我敢肯定她会成为您的可爱的朋友。”我问她,罗贝尔对自己有了女儿是不是高兴。“啊!他可为这个女儿感到得意呢。不过当然,”希尔贝特天真地说,“我还是认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个男孩。”这位姑娘,她的门第和财产使她母亲能够指望她嫁给一位王太子,为斯万夫妇双方的家族荣宗耀祖,可她后来却选择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为她丝毫没有好出风头之心,从而使她出身的这个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这时再想让一代代的新人相信这对默默无闻的夫妇俩的父母曾地位显赫就更难于上青天了。斯万和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迹般地复苏也只能使人家告诉你说你弄错了,说他们作为家族并没有什么超凡出众之处。
  即在圣卢夫人朝另一间客厅走去的时候,她那些话使我感到的惊讶和欢乐很快便为那似水年华的观念所取代,就连尚未见过面的德·圣卢小组都在以她的方式给予我这个观念。况且,她不也象大多数人那样,仿佛是森林中交叉路口的“星星”?好几条道路汇合到这些交叉路口,就象对我们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别迥然的交点。通过德·圣卢小姐并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道路对我来说为数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两个庞大的“那边”,我曾作过多少次漫步、多少个梦的“那边”——经由她父亲罗贝·德·圣卢所在的盖尔芒特家族那边和经由她母亲希尔贝特所在的梅塞格里斯那边,即在“斯万家那边”。一条道路经过少女的母亲和香谢丽舍,引导我直至斯万,直至我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一个个夜晚,直至梅塞格里斯那边;另一条路经过她的父亲通往我在巴尔贝克度过的下午,在那里,在我一再见到他的阳光灿烂的海边。在这两条通衢大道之间已建起横向叉路。例如那个巴尔贝克,我在那里结识了圣卢,它之所以现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斯万对我讲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么想上那儿去,而另一方面,通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罗贝·德·圣卢,我又在贡布雷与盖尔芒特家族那边相逢。然而,圣卢小姐还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交点,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见到过的她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装的夫人。这里是一条新的横向叉道,因为,这位叔祖父的贴身男仆,那天把我引进去,后来又通过照片的赠予使我得以确认穿玫瑰色服装的夫人是谁的那个男仆正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不仅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个年轻人,连德·圣卢小姐的父亲也喜欢过这个年轻人,就为了这个年轻人他曾使自己的母亲很不幸。而且不正是德·圣卢小姐的外祖父斯万,象希尔贝特第一个对我谈到阿尔贝蒂娜那样,第一个对我提到凡德伊的音乐的吗?而正是在对阿尔贝蒂娜谈到凡德伊的音乐时我发现她们是老朋友,并且从此与她开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给我万般痛苦的生活。再者,还是德·圣卢小姐的父亲动身去寻找阿尔贝蒂娜,竭力要让她回来。甚至我全部的社交生活,不管在巴黎,在斯万家的沙龙还是在盖尔芒特家的沙龙里,或者反之在维尔迪兰家也都如此,把贡布雷和香榭丽舍连结在拉斯普利埃华丽的露天座两侧,连成一条线。况且,我们认识的人们,在谈到他们与我们的友谊的时候,谁又不是在强迫我们,接二连三地把我们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绘的圣卢的某种生活将在各种各样的背景里展开,影响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这生活中与他完全无关的那几部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尔贝蒂娜。再说,维尔迪兰夫妇不管有多么地背道而驰,他们总因奥黛特的过去与奥黛特相连,总通过夏尔里与罗贝尔·德·圣卢相连;而在他们家,凡德伊的音乐什么样的作用没有起到过!最后,斯万曾爱过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丹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小康布尔梅则娶了由他监护的姑娘。当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们的感情,那么,诗人说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线”便不无道理。然而更为真实的是生活在人与人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不断地用这种线进行编织,穿梭交叉,重重叠叠,把它编得越来越厚,致使在我们过去的任何一个交点与其它交点之间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回忆网,只需要我们作出联络上的选择。
  如果我努力去做的不是无意识地使用,而是回忆这网状结构的本来面目,那么,我们可以说眼下能为我们所用的那些事物中没有一件不曾是充满活力的东西,并且为我们富有个性地存在着,继尔又应我们之需求变成简单的智力素材。把我介绍给德·圣卢小姐一事将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中进行:我重又想到与阿尔贝蒂娜一起作的那一次次旅行,心里美滋滋的,我将请求德·圣卢小姐当那个阿尔贝蒂娜的替身。我这样想着,在驰往多维尔的小有轨电车里,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的路上,正是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在我对阿尔贝蒂娜萌生爱情之前就已曾联结继而打破德·圣卢小姐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爱情。在我们周围挂着曾把我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位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作品。为了使我所有的往事变得更加融汇贯通,维尔迪兰夫人象希尔贝特一样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后裔。
  不把我们生活道路上那些差距极大的景地联成一气。我们是不可能叙述自己与一个甚至都不甚了解的人之间的关系的。因此,每个个人——而我也是这些个人之一——均以他们不仅在自己周围,而且在他人周围完成的回旋,尤其是他们对我而言先后占有的方位确定时值。而自刚才在这场欢庆活动中我重又抓住时间以来,这个时间一方面使我想到在一部准备用来叙述一个人的生活的作品中,与通常使用的平面上的心理分析相反,应当充分使用某种空间中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它还根据所有那些不同的平面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我继续在书房里独自冥想,这些不同的平面无疑为我的记忆施行的那一次次起死回生增添新的美色,因为记忆在把过去不加变动地、象当初它尚且在进行的时候那样把它引入现在的时候,它所抹掉的恰恰正是那个时间的巨大维数,就是生命据此得以发展的巨大维数。
  我看到希尔贝特朝前走来。我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走着一位妙龄少女,因为,我仿佛觉得圣卢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当年盘踞在我心头的思绪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头没有什么变化,姑娘高挑的身材标出了这段我一直视而不见的间隔。无色无嗅、不可攫住的时间,可以说是为了使我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物质化在她的身上,把她塑造成美的杰作,与此同时在我身上,唉!却只是完成它的例行公事。此时,德·圣卢小姐已来到我的面前。她两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娇秀的鼻梁呈鹰钩状微微隆起,这只鼻子,虽说一点也不象斯万的鼻子,却很象圣卢①。这位盖尔芒特的灵魂已然泯灭,可他那颗长有一双飞禽般炯炯眸子的秀美头颅却降落在德·圣卢小姐的肩上,致使曾认识她父亲的人们浮想联翩。我觉得她很美,因为她还充满希望、来日方长、喜气洋洋,即由我失去的那些年头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
  
  ①我很惊讶,她那似是仿照她母亲和她外祖母的样子制作的鼻子恰好终止在她鼻下那条完全水平的线上,尽管略略见大,却属十分精巧。一个如此独特的特征足以让人把一尊雕象从一千尊中辨认出来,只要认准了这个特征。我赞叹大自然这位独具匠心的雕塑大师象给母亲、外祖母做过的那样,不失时机地又给这外孙女刻下这强劲有力的决定性的一刀。——作者注。
  最后,这种时间的观念对我来说还有一种重要的价值,它是一根刺棒,它告诉我,如果我想达到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有时,在短促的瞬间,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在我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坐车出去散步的时候产生过的、使我认为这日子还值得一过的感受的话,那么现在该是开始的时候了。现在我觉得这种生活值得一过,因为我觉得有可能阐明它,阐明这种我们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断遭到歪曲的生活,还它真实的本来面目,总之,实现在一部作品中!我想,但愿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人能得到幸福,他要做的工作是多么艰巨啊!这里且略示一斑,他必须做到使他的作品能与最高雅、最不同的艺术相媲美,况且,这位作家还将使每个特点都显现出它各个相反的方面,以说明他的兼容并蓄,他必须条分缕析地酝酿他的作品,无休止地翻复集结力量,仿佛展开一场攻坚战,象忍受疲劳那样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样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样建造之,遵守规章那样遵守之,克服障碍那样克服之,赢取友情那样赢取之,喂养幼儿那样给予充分的营养,创造一个世界那样创造它,绝不把那些可能只有在别的世界里才能找到解释的奥秘、我们预感在生活中、艺术中最能令人感动的奥秘放过一边。而在这些鸿篇巨制里,有些部分还只来得及拟出提纲,因为由于建筑师计划之宏大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完工,有多少大教堂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啊!我们给这部作品以养料,加强它的薄弱部分,保护它,然而接下去的却应是它自己成长,它指定我们的坟墓,保护它免遭物议,有时也使它免被后人遗忘。不过回过头来说我自己,我对自己的作品实不敢抱任何奢望,要说考虑到将阅读我这部作品的人们、我的读者那更是言过其实。因为,我觉得,他们不是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无非是象那种放大镜一类的东西,贡布雷的眼镜商递给顾客的那种玻璃镜片;因为有了我的书,我才能为读者提供阅读自我的方法。所以,我不要求他们给我赞誉或对我诋毁,只请他们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他们在自己身上所读到的是不是就是我写下的那些话(再说,在这一方面可能出现的分歧也并不一定纯然是由我的差错而引起的,有时还可能是由于读者的眼睛还不适应于用我的书观察自我)。为了更有效、更具体地想象我将投身其中的工作,我每时每刻不断地变换比较的角度,我想,我在我那张白木大方桌边工作,弗朗索瓦丝在我身旁望着我,她就象那些默默无语的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不卑不亢的人们,一定程度地直觉到我们的使命(我把阿尔贝蒂娜忘记得差不多了,以至我会原谅弗朗索瓦丝可能做出的反对她的事情),我在她身边工作,几乎也象她那样地工作(至少象她过去那样,因为她现在已经老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因为,在这里别上一页增补,我将粗粗地勾出我这部书的概貌,我不敢狂妄地说它象一座主教座堂,只求它象一条连衣长裙。当我手头没有我所有的那些被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东西,当我缺少的正是我需要的东西时,弗朗索瓦丝能理解我的冲动,她总是说,如果没有她需要的那号纱线和扣子,她是缝不成衣服的。还因为她按我的生活起居,她对文学工作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的理解,比许多聪明人还正确的理解,更不用说那些笨人了。例如当初我给《费加罗报》写我那篇文章时,老膳食总管真心实意地同情作家们说:“这种事情真是难上加难,”他们总有点儿夸大一项自己并不进行、甚至连想都没想到的工作的艰难之处,表示诸如此类的怜悯,甚至夸大一种人家并没有的习惯,就象有的人对你说:“象这样打喷嚏会把您累成什么样儿了。”此时的弗朗索瓦丝却完全相反,她揣度着我的幸福感并且尊重我的工作。只是,她对我把自己的文章给布洛克讲述一遍时发发脾气,怕他赶到我前面去了,说:“您对这些人总少个防人之心,他们全都是抄袭大师。”而布洛克呢,每当我给他大致叙述一篇他觉得不错的文字后,他确实也在给自己留着后路,他对我说:“嘿!挺怪的,我也写了一篇差不多的东西,我以后也得给您念一念。”(后来他还是没有能念给我听,但那天晚上他却就去写这篇大作了)。
  由于我那些被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稿笺是一张张贴起来的,它们不是这里撕了就是那里破了。即使需要,弗朗索瓦丝也无法帮我修补,这不象她给自己的连衣裙磨损的地方加补丁,也不是厨房窗户,哪块玻璃碎了,在玻璃匠(好比我是印刷者)到来之前,她可以在破碎的地方糊上张报纸的,她帮得了我的忙吗?①
  
  ①弗朗索瓦丝会指着我那象长了虫子的木头般遭到损蚀的本本说:“这全叫虫蛀了,瞧,真糟糕,这一页都成花边了。”她象个裁缝似地打量着这页纸:“我怕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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