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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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3-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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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期关于阿尔贝蒂娜,忘却还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许更迅速地进行着它的工作,而且,由于连锁反应,也使我不久后意识到忘却的作用在我身上有了新的进展(这就是我回忆中的第二阶段,亦即最终忘却前的那个阶段),这个人便是安德烈。在我转述过的她和我的那次谈话后约摸半年,我们俩有过另一次谈话,确实我不能不把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看作这次谈话的原因,即便不是唯一的或主要的原因,至少也是决定性的、必要的原因,这次谈话中她对我说的话与第一次迥然不同。记得那是在我房间里,那时我喜欢和她发生半肉体关系,因为我对这群少女的爱情开始曾带有集体性,这时又恢复了这种特性,在很长时间里她们一直共享我的爱,只在很短时间,就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前和死后的几个月里,它才仅仅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结合在一起。
  我们在我房间里谈话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另一个原因使我能极其准确地确定这次谈话的时间。这原因就是除了我的房间我不可能呆在公寓的其他地方,因为那天是妈妈的会客日。妈妈先是对去不去萨士拉夫人家有些犹豫不决。不过,由于这位夫人惯会在邀请您的同时还邀请一些索然无味的客人,即使在贡布雷也不例外,妈妈肯定自己在那儿不会玩得痛快,所以她盘算可以早点回家而不会错过任何有趣的事。她果然准时回来了,而且毫不后悔,她在萨士拉夫人家遇到的尽是些讨厌得要命的人,加上萨士拉夫人的声音本已令她拘束发怵,这位夫人每有客人便用这种特别的声音讲话,妈妈称之为“星期三之声”。除此之外,妈妈倒挺喜欢她,并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她的不幸是她那被某公爵夫人弄得倾家荡产的父亲一系列荒唐行径造成的,家境衰败迫使她几乎长年蛰居贡布雷,有时去巴黎她表妹处住几个星期,每10年才作一次“娱乐性旅行”。
  我记得前一天母亲去拜访帕尔马公主了,一则禁不住我几个月来的一再请求,再则公主一直要她去,公主她是从不访亲走友的,通常是人家预约去拜访她。既然碍于社交礼仪她尊驾不便光临舍下,她便执意要我母亲去看她。母亲回家后满脸不高兴。“我依了你的话真是失策,”她对我说,“帕尔马公主只勉强跟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又继续和那些夫人聊天去了,全然不理会我,过了10分钟,我见她不和我说话便起身走了,她竟没和我握手。我心里很不痛快;不过我出来时在门口倒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很和蔼可亲,对我谈了你很久。你怎么想得出在她面前说起阿尔贝蒂娜呢!她告诉我,你对她说这姑娘的死叫你悲痛欲绝(我确实对公爵夫人说过这话,不过简直不记得了,而且我说此话时并未十分在意。然而最漫不经心的人往往特别留心我们无意中说出的话,这些话于我们很自然,却激起他们极大的好奇)。我可再也不去帕尔马公主家了,你叫我干了件蠢事。”
  第二天,也就是妈妈的会客日,安德烈来看我。她时间不多,因为还要去约希塞尔,她很想跟希塞尔一道吃晚饭。
  “我知道她有不少缺点,不过她毕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她对我说。她甚至好象有点惶惶不安,唯恐我提出要跟她们俩共进晚餐。她总是贪婪地想把朋友占为已有,象我这样一个过分了解她的第三者在场会妨碍她推心置腹,从而妨碍她体味与朋友在一起时的完美乐趣。
  她来时我确实不在房间里;她等着我,我正要穿过小客厅去会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知道还有别的来客。我因急于去见我房间里的安德烈,又不知道另一位来访者是谁(此人显然不认识安德烈,因为仆人把他安排在另一间屋子),便在小客厅门外听了一会儿;我的客人在说话,他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在对一个女人讲话:“呵!我亲爱的,那是在我心田里!”他低吟道,引的是阿尔芒·西尔费斯特的诗句。“是的,你永远是我的亲爱的,尽管你曾那样对待我:
  如同死者在大地的怀抱中安眠,
  熄灭的感情该深深埋葬在心田,
  心儿珍藏的纪念也有它的骨灰,
  别用手去触摸那些神圣的遗骸。
  这有点老一套,可是写得多好!还有下面这首,本来第一天见到你就该念给你听的:
  你会让他们哭泣,美丽可爱的孩子……
  怎么,你没读过这首诗?
  ……所有的顽皮小伙子,未来的堂堂男子汉,
  已将自己青春的幻想,
  挂在你那明眸娇媚的睫毛上。
  啊,我一度曾经以为可以这样说:
  他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我将傲气抛到九霄云外,
  我对他说:‘你会爱我,
  爱我直到地久天长。’
  在他怀抱里我才睡得香。”
  我十分好奇,想知道这滔滔不绝的诗句是奉献给哪位女子的,于是顾不得与安德烈的紧急会面可能给推迟片刻,我推开了门。原来是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一位军人朗诵这些诗句,我一眼便认出那位军人是莫雷尔,他正要去接受服役前的13天训练。其时他与德·夏吕斯先生已不似过去那样打得火热,但间或还因有事相求来看看他。德·夏吕斯先生在爱情上一向表现得颇富阳刚气概,可也有缠缠绵绵的时候。况且早在童年时,为了真正理解和体味诗人的作品,他必须假想那些诗句不是写给一个朝三暮四的美人而是写给一个青年男子的。我尽快走开了,虽然我感觉到对德·夏吕斯来说与莫雷尔相会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因为这能暂时给他再度结婚的错觉。而且在他身上皇后们的附庸风雅与下人们的赶时髦兼而有之。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它再也不会引起我伤感,只能成为我过渡到新的欲念的桥梁,如同为乐章的变换作准备的一声和弦。而且因为我仍然忠实于阿尔贝蒂娜,一切逢场作戏的肉欲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为我甚至认为即使奇迹降临,阿尔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象现在与安德烈在一起这么幸福。安德烈能对我讲很多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事,比过去她本人对我讲的还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虽已消逝,她这个人在我脑中却仍然是个谜。想了解她的一生与想要她呆在身旁这两个愿望相比,现在是前者比后者强烈。因为前者从未有过稍减。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个女人有过爱情关系这一想法现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我一面抚摸着安德烈,一面把这种心情告诉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说:“哦!是吗?但您是男人,所以我们两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时她一点也没考虑如何把这番话和她几个月之前说的话一致起来。接着,也许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欲(以前,为了套出她的心里话我曾对她说过,我很想和一个与阿尔贝蒂娜有过关系的女人发生关系)或增加我的悲伤,也许是以为这样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她可能以为我有这种优越感,因为我自认为是唯一和阿尔贝蒂娜有这种关系的人,她又说:“啊!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刻,她是那么温存,又那么富于激情。再说她也不是只喜欢跟我一个人取乐。她曾在维尔迪兰家遇到一个名叫莫雷尔的漂亮小伙子,两个人立即互相心领神会。他负责——当然,在她的允许下,他自己也可从中取乐,他专喜欢找那种不通世事的年轻姑娘,而且一旦把她们引入歧途,就丢下她们不管了——他负责勾引远处海滩上的渔家姑娘,还有年轻的洗衣女工,因为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个小伙子,却不会答应一个姑娘主动亲近她们。等上钩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带到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交给阿尔贝蒂娜。因为怕失去莫雷尔,再说莫雷尔也参与好事,姑娘总是听凭摆布,不过她终究还是失掉他,因为他一则害怕事情引起的后果,二则觉得玩一两次就够了,往往留下个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时期她抑制了这种情欲,把这类寻欢作乐的事一天天往后推。再说她对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顾忌。毫无疑问,一旦离开了您,她会故态复萌。不过我想她离开您以后虽然重又恢复了这种疯狂的情欲,事后却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实她也感到这是一身罪恶的疯狂行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为她的行为导致了一个家庭的一起自杀事件,自己才寻死的。应当坦白告诉您。她刚住到您家时,并没有完全放弃和我的玩乐。有些日子这简直成了她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是那么强烈,有一次,就在您家里,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边睡一会儿然后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们的运气不佳,差点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丝下楼买东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机会。她把所有的灯全灭了,这样您回来用钥匙开门时要费点时间才能找到电灯按钮,她没关自己的房门。我们听见您上楼来着,我刚来得及理好衣服下楼。其实完全不用着急,因为想不到事有凑巧,您忘了带钥匙,不得不按门铃。不过我们仍然吓昏了头。为了掩饰窘态,两人不约而同地装着害怕山梅花的气味,其实正相反,我们非常喜欢这种花的香味。您当时带回长长的一枝山梅,我乘机扭过头去,不让您看到我的慌乱,可我还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对您说,弗朗索瓦丝可能已经回楼上去了,她本可以给您开门,而一秒种前我还谎称我们刚刚散步回来,并说我们到家时弗朗索瓦丝还没下楼(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们熄了灯——我们原以为您有钥匙——又怕您上楼时看见我们开灯,至少,我们迟疑得太久了。为这事阿尔贝蒂娜三夜没能合眼,时时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问弗朗索瓦丝为什么走前不开灯。应当承认,阿尔贝蒂娜非常惧怕您,有时她认为您狡猾,凶狠,骨子里恨她。三天后她见您始终很平静,知道您并没问弗朗索瓦丝任何话,这才睡得着觉。但从此她再也没跟我发生过关系,也许是出于害怕,也许是出于悔恨,因为她自认为深深地爱着您,要不就是她爱着别的什么人。不管怎样,自那以后只要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会面红耳赤,并且用手摸摸脸,设法不让人看到她脸红。”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样降临得太晚,因而在我们心中失去了它们原来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实情给我带来的不幸就属于此类情况。即使坏消息本来会使我们伤心,但在有问有答的谈话消遣中,这些消息会在我们面前一掠而过毫不停留,而我们自己也来不及接受它们,因为我们一心忙于应答,或是因为我们想取悦于在场的人而改变了原来的自我,成了另一个人,或是在新的循环中我们短时间内不受温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这短暂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们为进入这一新循环而摆脱掉的爱情和痛苦又会卷土重来。如果这些情感的力量压倒了一切,那么我们只能是心不在焉地进入那个长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里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因为我们太忠实于自己的痛苦;于是谈话会立即与我们并未置身事外的心灵相沟通。不过,近来牵涉到阿尔贝蒂娜的话语就象挥发了的毒药,不再具有毒性了。我与她的距离已经太遥远;如同一个散步者午后看见天空挂着一弯朦胧的月牙时对自己说,其大无比的月亮就是这样的吗?我也对自己说:“怎么!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晓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谈话中说出来的这么几句话吗!我甚至无法加以全面思考,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再说,我对此实在没有精神准备,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说实在的,这样一个事实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对它;现在它对于我仍然是外在的,因为我还没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个位置。人们总希望真相通过新的信号披露在我们面前,而不是通过一句话,一句类似我们对自己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思维习惯有时会妨碍我们体验现实,使我们对现实产生“免疫力”,使这现实显得仍然是思想。没有一种想法不包含着对自身的驳斥,没有一个词不包含着自身的反义词。
  不管怎样,如果安德烈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就是有关我的情妇的全部毫无用处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却从神秘莫测的冥冥中浮升起来,在我们不再需要真相的时候却真相大白。于是(兴许想到自己现在爱着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因为那个已被忘却的人,我们是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们感到悲凉。我们对自己说:“但愿活着的这一位能理解这一切。但愿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会弄清楚所有她瞒着我的事!”然而这不是成了循环论证吗!如果我能让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那么同时我就是让安德烈什么也不对我透露。这与那句千古不变的话“当我不再爱您的时候您会明白的!”几乎是同一回事,这句话是那么中肯又那么荒谬,因为确实,当人们不再爱的时候就能得到很多,不过那时得到多少对我们已无关紧要了。这两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当您与一个您已不爱的女人重逢时,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您,那是因为她其实已不是原来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恋爱着的人已不复存在。在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迹,它使一切变得容易,使一切变得多余。我的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设为出发点的,即假设安德烈是诚实的——这并非不可能——而且,她对我以诚相见是因为她现在和我保持着关系(即阿尔贝蒂娜早期和我在圣安德烈教堂有过的那种关系)。她对我说真话还由于她现在不用惧怕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对于我们,人死后不久其真实性也随之消逝,几年后,他们就象被废黜的宗教的神灵,人们可以毫无畏惧地触犯这些神灵,因为大家不再相信它们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尔贝蒂娜的真实性也可能产生另一种后果,那就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编造谎言污蔑自己过去的所谓同谋(一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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